或许屋外,深青的夜空中星斗明璨,但比不及他眼底长烟浩渺,天河漫漫。 他并没有让她久等。 “姓谢。” …… 披着清寒夜,文乙步入崇德殿中。 少年皇帝服药后安置没多久,此时刚刚睡着。他的眉头紧紧纠拧,好像梦中受难,解不得。 文乙探视过皇帝的病况,又出外细询是在崇德殿中当差的内侍,待一切收拾妥当,才再度回到内殿门内,无声地立在一旁,隔着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了一会儿少年在御榻上的病中睡容。 不到四年的光景,这已是他所侍奉的第二位寝疾在此的大晋帝王。 回想建初十五年深秋,也是在门内此处,文乙陪着戚炳靖站了许久。御榻上陷入昏睡的皇帝早非盛年,病容之下,是再也不能够倒悬乾坤的颓疲与无力。 那年秋,诸事纷。 皇帝一病不起,诸子会集京城,各怀心思。昌王既殁,翰林院议谥恭宪,戚炳靖奉旨行监国事,诏葬昌恭宪王于皇陵。皇二子易王戚炳哲奏请刑、兵二部案查昌恭宪王之死,当廷质证戚炳靖为弑兄之凶手,却反被侍御史弹劾不孝不悌,随即被殿前侍卫押出皇城,最终被兵部连夜派军护送回封地。 当时的戚炳靖,犹如一柄饮足了血的无鞘铁剑。 森寒。狠辣。无情。 朝堂下,文臣清议沸沸嚷嚷。以端明殿大学士、翰林学士承旨郑平诰为首的百余名馆院清臣,于门处伏阙长跪,为昌恭宪王疑案不平而叫屈。 对那些刺耳嘈杂的非议声,戚炳靖置若罔闻。对那些自命忠君的臣子们,戚炳靖视若无睹。 崇德殿紧阖的八扇深朱门扉为他辟出了一片短暂的清净。 那时候,戚炳靖看着因他之故而昏难醒的父皇,似乎认为终于到了他可以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向文乙道: “我的生父,是谁?” …… 那一夜,文乙引戚炳靖去了位于皇城西北角的宝文阁。 戚炳靖既掌监国之权,内外侍卫无人敢拦,于是一路通行无阻。入阁,他跟着文乙,攀踩着造于百年前的木质楼阶,在涌着些许回音的嘎吱声中,来到了阁楼的三层。 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高大木橱,里面收着数不清的历代中敕制与绝密文札。 文乙稍稍将此地打量一番,然后目光锁定一角。他留下戚炳靖,独自走过去,扶梯而上,在一摞积尘灰的文札中翻找了许久。 最后他手持一物,以袖拂去上面的尘迹,回来恭敬地呈给戚炳靖。 戚炳靖接过,低眼看去。 此物形制对他而言,再悉不过。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军报。 这般普通的一封文书,何以值得被收藏于此地。戚炳靖皱起了眉,犹疑道:“有甚特别的?” 文乙沉默不答,待他自行翻阅。 戚炳靖遂将这一封军报展开。 先帝朝,元烈三十四年夏七月。 南境兵败,大晋失二郡之地,折损兵马一万四千余人。 皇三子裕王名下亲将出征者凡四人,战亡有三。三军麾下指挥使、校尉及随军兵官、吏,亡殁者共八百一十三人。 裕,正是今上在藩邸时的亲王封号。 这总计八百一十六个死者的姓名,以正楷手书,密密麻麻地挤了这一封军报长表。 戚炳靖捏住军报两端,展臂,将上面业已发黄的一列列墨字匆匆扫视了一番,重新抬眼,看向文乙。 文乙步近,稍稍弓,托住虚垂着的军报中段,在那一连串的姓名中寻到了一个。然后他轻轻点住那个名字,指给戚炳靖看,道:“这,便是殿下的生父。” 单名单姓。 区区两个字,夹在这几千字当中,显得极其平凡、微不足道。 正如同那其余具名的八百一十五名武官、以及那不具名的一万四千余名兵卒一般,只是寥寥数笔冷冰冰的墨渍。 戚炳靖的神态几乎没起一丝变化。 然而他的目光却紧紧地凝定在那两字上方—— 「谢淳」 过了许久。 他的面前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目之所视处,晋西北边军戍所外的狂风平地而起,挟卷住足以令人窒息的粝沙尘,凶猛地从地下翻出所有因重伤而死于自己人之手的千万具森森白骨。 这风一路南侵,袭上千里之外的豫州城头。砂被骤雪冻做一块块泥冰,在他眼前,砸落在城壑外高垒如丘的两军士兵死尸身上。那所有的白骨与死尸,倏忽统统化作尘灰,被烈风一刹没。 这风穿驰过上下百余年,见证晋室每一朝帝王的登基之路。 这风扑上他手中的军报,而后了无踪痕。 唯那一串串已无人知的姓名,随着他攥紧了手指,轻微一晃。 第63章 陆拾叁 元烈三十四年夏。 由晋帝第三子裕王督掌的南征兵马,在高凉郡惨遭败绩。这并非裕王府在过去数年间的头一回失利,但却是数年当中罕有的被平军一路抄没大军后方转运重镇的一役。 此前,裕王以不世之军功博得圣眷,因近年征伐频频,遂请旨在地处西南的齐康郡置督视军马府,以挂帅之亲将坐镇督府,总统南征诸军马事。又以王府中的数十名干练能臣充督府属官,分领谘议军事、机宜文字、干办公事、随军转运等督府要职,全面节制边境军期之民政、兵务、钱粮诸事宜。经裕王一手打造的督视军马府在兵威鼎盛之期,足可与朝廷的三衙分庭抗礼。 谢淳,正是这督府中最杰出的几位属官之一。他是进士出身,于元烈二十七年入裕王府为谟臣,参谋机要,颇得信任。元烈三十二年,督视军马府初建,谢淳作为裕王谟臣充任督府谘议军事,协助当时的裕王亲将节制藩军兵马调发诸事宜,没过多久,继被委以监察战时军马钱粮之重任。元烈三十四年夏,大晋发兵,谢淳任随军转运使,在高凉郡设随军漕司,职掌前方作战兵马之钱粮草料筹集、调配、运输等要务。 两军战事胶着,至六月中旬,大平以三万人马牵制晋军主力,分遣八千骑兵以继夜地奔袭晋军后方,挟着纵将赔上这八千人马的命、也定要杀晋军后方重镇的汹汹之势。 高凉郡首当其冲地成为了平军对晋军发起奇袭的头一战。 距离高凉郡仅不过百余里的齐康郡接闻这一急情,立刻北撤郡内居住的所有督府属官的随军眷属,又接连发报其余后方诸郡,晓谕此变。 待这些谟臣的眷属们被仓皇送回裕王府所在的始安郡时,高凉郡早已兵败不守。平军在一把火烧光了漕司和郡内所有的粮草仓之后,并没有继续去攻督府所在的齐康郡,而是立刻调转马头,在回军沿途中将晋军转运前线之各要道一一掘毁。 齐康郡督府虽避过此劫,然高凉郡漕司及转运粮道既毁,短时间内再难继续同从前一样强有力地支撑前线军需。 在前方鏖战的晋军闻后方生变,军心不稳,士气大跌,溃败连连;至七月时,晋军以累计战亡一万四千余人的代价终于令平军停止了反攻,继而收戈退兵。 这一战,于晋军而言,亦亦辱。 是役战亡的武官人数达到近年来的峰值,这对督府、对裕王、对朝廷而言都是一笔不小的折损,更莫论这当中还有不少当初从裕王府转任督府属官的难得能臣。 没人能够妄自揣测远在始安郡的裕王的心情。 …… 夏溽热,午后,裕王府中蝉鸣阵阵。 从齐康郡北撤回到始安郡的所有谟臣眷属,全部按裕王的要求收容入府中,在没有为这些人安排好妥善长居之所的这段时间,皆由裕王府负责供养。 文乙托着解暑的药汤,在门口略微踯躅。 府中此处是一进独门小院,远离其余眷属所居住的院落,虽然略显局促,但胜在清净、不打眼。 踯躅过后,他貌似平常地、缓步走入屋中。摆放在屋内的冰鉴散出的凉气纾解了他的暑热,令他的心神于一瞬间变得冷定。 文乙看了一眼那座鎏金冰鉴,然后挪开目光。 这几来,裕王府中旁人轻易不能得的物件,都被裕王差人送来了这里。任它们在旁人眼中有多稀贵,都不及这屋中住着的人在裕王心中稀贵。 “纪姑娘。”文乙隔着花鸟屏风,唤道。 不多时,里面的人轻轻答应了一声。 文乙遂走进去。 女人倚窗而坐,未施脂粉的面容看起来虽然有些憔悴,却不掩她罕见的美貌。她向文乙探了一眼,并没有说话。 她的一双眼,仿若夜中深湖,湖上有繁星,闪动着稀碎的光亮。湖面平静,纵使心中有再多的悲伤、苦痛,也被她不留痕迹地淹没在那一片宁静的湖水之下。 文乙放下手中的汤盅,对上她的眼神。 正是这一双足以令人沉醉于其中的双眼…… 叫裕王数年难忘,更是将一颗心都牵挂在了她的身上。 文乙垂首,道:“王爷听闻姑娘这几厌食,特叫小臣前来探问姑娘。这解暑汤,是王爷特地命医官用了上好的药材为姑娘煎熬的。” 女人仍然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极其短暂地在汤盅上停留了一下,飘至一旁。 文乙等了半晌,复又开口:“谢大人之殁,王爷的哀痛绝不亚于姑娘。然人死不能复生,姑娘又何必糟践自己的身子。” 略略停顿后,他继续:“姑娘这样,王爷很是心疼。” 这一趟差事,着实难办。 文乙的后背微微发汗,但他仍然硬着头皮,说道:“王爷的意思,纪姑娘如今既已在王府住下了,便不必再搬走了。毕竟在此之前,姑娘与谢大人也并没有来得及成婚。姑娘……可愿意?” 说罢,文乙连看也不再看她一眼,不知是因他自己觉得难堪,还是因怕她觉得难堪。倘若下一刻有一道巴掌落到他脸上,他也绝不会到惊奇。甚至在他的心中,他竟隐隐期盼着能有这么一道巴掌落下来,将他立刻解。 但她并没有给他这个解。 相反地,她的回答将他推向了更加难堪的境地。 轻而微凉的女人声音传入文乙的耳中:“我有孕了。” 文乙沉默了一下,道:“王爷知道。” “这孩子……是我的命。” 她又道,一双眼中,浮出了浅浅水光。此刻的她似乎脆弱得一触即碎,却又刚强得无人能折。 文乙答她:“王爷惜疼姑娘。若姑娘不肯舍弃这孩子,王爷愿视这孩子为己出。” 他又说:“这些年来,王爷虽陆续册纳朝廷重臣、将门之女,可那皆是为了裕王府,而非为了他自己。王爷此前没过什么人,唯独对纪姑娘一见倾心。谢大人是王爷肱骨,王爷敬之重之,过去三年中从未对纪姑娘有过逾矩之肖想。而今谢大人已故,王爷恳请姑娘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够照顾姑娘余生。” 她闻此怔怔,须臾,才道:“……视为己出?” 文乙点头,“若姑娘生个女儿,将来便是裕王府的小郡主。待她长大了,王爷定会为她在朝中择个才貌双全的好夫婿,保她一生安康幸福。” “若是个男儿,又如何?”她定定地看着文乙。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