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久不语,心里明白,这大概是夏兆柏能说出的,最麻的话了。 可奇怪的是,我听了却不曾觉得不妥,仿佛他理该如此说,而我也早已知道,他一定会这么说。 而他的拥抱则是这一系列理所当然的事情当中理所当然的一件,我听任他拥我入怀,抱得很紧,像在询问,在确认,而我闭上眼,轻轻地叹了口气,给他我能给与的回应和答案。 我两辈子都没试过与人如此亲近,在此之前,与谁偎依在一起,或者说,依靠谁,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管,只需要把信任付谁,这种觉是几乎无可想象的。做林世东的时候,我是林家当家人,大大小小,一族人老的老少的少,都在靠着我,都在指望着我。做简逸的时候,上面只有一个母亲,且已经为我牺牲甚多,我心里愧疚疼惜尚且来不及,心里常常想的,无非是如何更好地保护这个女人,如何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 活了这么久,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人跟人之间,除去血缘、亲情、责任外,还可以这么亲近。 亲近到,我仿佛可以真正蜕变成稚龄孩童,只需要把头藏在他怀里便好,只需要相信他便好,因为确乎无疑的,他会为我,做好一切。 而我,也仿佛能心安理得的,就这么接受他为我做好的一切。没有疑虑,没有顾忌,没有那些客套和不安,没有那些非要纠结底的为什么。他对我好,我接受他的好,仿佛我们已经如此相对了许多年,仿佛这样的相处方式,我们早已深入骨血,稔于心。 然后,我忽然觉得胆气很足,如果对他不,还可以拍桌子训斥,可以发火;偶尔想起以前的事,我也完全不用给这位港岛排名前十的富豪面子,想不甩他就不甩他,想给他脸看,就给他脸看。偶尔觉得对他不耐烦了,我也会直接告诉他,请他暂时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省得我见多了怨恨恼怒。 我能这么做,是因为我知道,这么做没有关系,如果说我两世为人,对谁这么任过,这么肆无忌惮,那就只有夏兆柏了。 而夏兆柏就如我知道的那样,对着我这些反应,多数只是无奈地苦笑。 那苦笑中,却也带着愉,在我平静下来后,会过来抱着我,轻轻拍我的后背,就如那天晚上,他安情绪崩溃的我一样。 这仿佛是我们特有的方式,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渐学会了表达自己真实的情绪,而他,我知道也在学习,他在学如何跟那个真正的我相处。 过程不一定顺利,但越相处,我就越发觉,我与夏兆柏之间,有种奇怪的牵绊,仿佛从我还是林世东的时候就开始。这种牵绊一直维系到现在,纠结着对错恩怨,夹杂着恨情仇,早已分不清到底具体是那种情,可却确乎有一种情存在。 以及难能可贵的默契。 我不再是那个一厢情愿默默守候着人的林世东,他也不再是那个凶猛如野兽,只知获取不懂施与的夏兆柏。生活的境遇,用不失残酷的方式教会了我们,什么叫做孤独,什么叫做相处。 在我们跌跌撞撞的相处之中,我终于出了院,关于我出院后要住哪,我本是随遇而安。但七婆和夏兆柏却难得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一起要我搬回林宅。这两人骨子里一样强势,威利无所不用,可惜我坚决不予同意。最后,不得不各退一步,我托七婆在林宅附近寻了一套二手公寓,因为紧挨富人区,因而那套公寓即便是二手,却也价格不菲,加上税,加上种种杂费,等到公寓写上我的名字,已经花去我卖项链将近三分之二的所得。饶是如此,七婆却仍然不意,在她眼里,我仿佛还是那个锦衣玉食的林公子,现在身体不好,更加可怜可疼,住这样的“鸽笼”套房,已经万般委屈。我心里暗笑,还好她老人家没去参观我原先住的公屋,不然不定要心疼到什么程度。 关于这套房子,我对夏兆柏和简妈的说辞都是七婆馈赠,简妈那边,我甚至是请了七婆去说,就怕她觉得万分过意不去,坚决不接受,而我又解释不了怎会多了那么大一笔钱。七婆真不愧我们林家出来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花了半个钟头,就将简妈说得眼泪涟涟,答应搬家。我事后觉得奇怪,问七婆怎么搞定简妈自尊那么强的女人,七婆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发,语重心长说:“东官啊,你真是积德了,转世都遇到这么好的妈妈。我只是告诉她,旧屋环境不好,你的身体,你的前途,住在那里都会受阻,简太太立即就明白了。比起你的成长,一个母亲的自尊算得了什么?” 我听罢半响无语,心里动异常,走进屋抱住简妈许久不肯放开,倒惹得她一顿好骂,什么男孩要顶天立地,腻着妈咪没出息之类。未了却抱住我哭着说对不起,阿妈没用,让你从小受苦了。我心里一酸,差点被她勾出眼泪,安了好久,又许下无数空泛的诺言,终于哄得她破涕为笑。 夏兆柏得知后,什么也没说,却在我们拿到新屋钥匙之后,开门发现里面家具用品全都一应俱全,且舒适雅致,分明是按着我的喜好布置而成。连着房间的大台被改造成光充沛的柜一直延续入内,上面当当,全是夏兆柏上次在欧洲为我买来的珍贵藏书。因为房间小,放不下所有藏柜上的,显然经过一番挑选。难得的是,竟然兼顾了我的喜好和目前适合阅读的类型,这一份用意,已不是“有心”两个字能够概括。 新屋太好,好到我和简妈这等住惯了公屋的人情不自有些惶恐不安,那第一个晚上,简妈神经质地拿着抹布从头擦拭一遍,我让她歇歇,她竟然说:“借人家房子住,脏了就不好。”我心里一酸,上前去轻轻拿下她的工具,拿出原本要藏起来的房契簿,翻出我的名字给她看。简妈看完后,却没有我以为的高兴,而是更加不安,拉住我问:“怎么回事?欧太太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好到送层楼给你?” “她认了我作契仔(干儿子)。我不是白住啊,要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的。”我笑着说。 “我听说,欧太太也不过是夏先生家的管家而已,怎会这么有钱?”简妈盯着我,说:“仔仔,你老实同阿妈讲,是不是夏先生送你的?他为什么送你?你跟他,你,你是不是……” 我愕然地看着我的母亲,骤然读出她的未尽之意,忙说:“妈咪,这房子确确实实是契妈赠我的,她以前是林家管家,林家少东死的时候给她留了很多钱。她现在在夏先生那里也很受尊重,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穷啦。”我微笑起来:“她那么疼我,又心疼你不容易,想我过得好点都可以理解,跟夏先生没关系。” “你不要骗我了,这成间屋的装修,这些家私电器,还有那么多外文书,算起来只怕比这套房子还贵。”简妈叹了口气,拍拍我的手说:“阿妈不是那些食古不化的,你这个样子,老实讲找个人来照顾你好过你去照顾别人,但是做人要讲骨气,讲良心,阿妈不希望你被人养,明白吗?两个男人跟一男一女也一样,一个没收入没工作,就总是在另一个面前抬不起头,久而久之就没晒尊严没晒人格,你明不明啊?” 我笑了起来,说:“妈咪,你放心。我如果,真的要跟夏兆柏在一起,那也绝对不会抬不起头。” 简妈瞪了我一眼,骂道:“这就是阿妈要跟你讲的第二样了。男人都是要哄的,你看你对其他人都好好的,对夏先生却常常没晒耐,又不讲道理。不要仗着他现在喜你,对你好就这么来,情就跟存钱一样,花一点就少一点,你不想着存进去,总有一天会用光积蓄的。” 第章 简妈的话在我心底留下了印象,虽然我与夏兆柏的情形并不像她揣测的那样,但是,这个朴实的道理,我却很愿意她说给我听,与其说是在这里面受教,倒不如说,是出于对一个母亲人生经验的尊敬。与前世苦苦抑同恋身份不同的是,这一辈子,我因为有了如此开明的母亲而无需再欺瞒世人,再做那累人累己,吃力不讨好的事,这让我内心倍温暖,情不自地微笑了起来,我有些不能相信,迟疑着问她:“妈咪,你,你不反对我钟意男仔多点?你以前,不是成讲说很盼着饮媳妇茶吗?” “诶,这些怎会由得我想呢?”简妈叹了口气说:“哪,歌仔都有唱的嘛,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轻轻地哼唱起那旋律,我哑然失笑,这是许冠杰好多年前的粤语老歌,简妈的歌喉略微沙哑,唱起来妩媚动人,不逊旁人,我拍手笑道:“妈咪唱得好好听。” “咁系啦(当然啦),后生那阵,你阿妈我,是出了名的靓歌喉。”简妈得意地瞥了我一眼,说:“如果不是,你老豆会睇得上我?” “是啦是啦,”我笑着说:“阿妈是天后级人物。” 简妈微笑了起来,目光柔润,眉底眼里,依稀有当年二八好女儿的影子。我愣愣看着,心中莫名有些酸涩。简妈倒回头好笑地瞪了我一眼,摸摸我的头,说:“哪,别想了。你若果像我这样,差点没咗个仔,试过那层味道,你都不会计较那些无谓的东西。”她停了停,目光温柔,宠溺地说:“而且,你一直都好乖,妈咪就算因为这件事恼你,但都会想起你好的地方,最终,都是觉得你乖多点,系个难得的孝顺仔,妈咪知足啦。” 我伸手抱住了她,真挚地说:“对不住,谢谢你,妈咪。” “乖啦,”她拍拍我的后背,笑着说:“同喜的人在一起,天公地道的嘛,不用说多谢。” 我点了点头,抱着我今生的母亲,心下一阵唏嘘慨,这么好的妈妈,我何其有幸,竟能遇见,竟能在懂得恩的年纪,来得及珍惜。我抱着她瘦骨嶙峋的背脊,含泪说:“妈咪,无论我跟谁在一起,都会好好孝顺你。” “知道你乖啦。”她笑着说:“你都系先读好书,考个好学校,嗯?” “我会的。”我郑重地说。 我们母子正真情,气氛温馨之际,她忽然一下推开我跳了起来,大叫说:“死啦,我煲的凉茶……”随即蹬蹬跑开去,大喊:“仔仔啊,都话咗叫你睇火啦,煲干水点算啊(怎么办)!” 我脸黑线,应道:“我早就熄了火啦,等你老人家想起,火烛(火灾)都有啊。” “呸呸,细路仔唔识嘢讲,”简妈马上啐我,合掌朝天花板拜拜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们好不容易有的一个文艺又温情的氛围便这样破坏殆尽。我扶额摇头,又好气又好笑,正想着,移动电话却响起,我拿起一看,是夏兆柏。 我微微一笑,按下接听键,道:“喂?” “还没睡?”电话那端夏兆柏的声音传来,简洁下令道:“收拾了一天该累了吧,早点洗洗上。” “你这话逻辑不通啊。”我转入卧房,躺下了说:“如果想我睡,你就不该打电话,如果打了,那就证明你想跟我通话,就不该命令我上睡觉。” 他被我抢白一通,却呵呵低笑了起来,声音变得低柔,说:“我想你。” 我一愣,随即心里有股暖慢慢涌了上来,拿着电话,应了一声:“嗯。” 他见好就收,转了话题问:“房子里面还缺什么吗?我明天让助理过去,你开个单子给他就好。” “不缺,”我看着卧室墙的书柜,微微一笑,低声说:“谢谢你,兆柏。” “喜?” “嗯。”我应了,说:“比我想象的好。” “那就好。”夏兆柏的声音透着高兴,说:“我怕你嫌我多事。” “是有点,”我坦白地说:“我妈咪都觉得奇怪,问起来了。” “哦?”夏兆柏来了兴致:“问什么?” “问我跟你,我们”我咬了咬下,踌躇着道:“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不信她看不出来。”夏兆柏叹了口气说:“我对你的用心,只怕也就是你,才能一直视为无物了。” “夏兆柏,你现在是秋后算账吗?”我淡淡地问。 “哪里敢,”他忙说:“是我做得不够明显,不关你的事。” 我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得了,受气媳妇似的,你就装吧。” “你呀,”夏兆柏叹了口气,无奈而又宠溺地说:“你就一直没心没肺到底吧。” 我迟疑了一下,说:“兆柏,我跟简妈说了自己是同志的事。她一点都没有不开心,倒反过来安我。” “你有一个很明事理的妈。”夏兆柏语气中透着欣。 “我,我想,”我犹豫着说:“我想请你,帮个忙。”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