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是词。 “奏舜乐,进尧杯。传宣车马上天街。君王喜与民同乐,八面三呼震地来。” 康海念完,一旁侍奉的童子也都写完。这些小家伙年岁都不大,但自小在大户人家读书,写得一手好字。 一篇词作写完,童子们便捧好宣纸走了两圈,今人毕竟多嘛,这样好叫人都看得真切些。 “天赐兄,仲默兄,献丑了。” 严嵩也和司徒昊凑在一起品,“藏书园内书声过,不夜城前扇影开。这句哪里是写给在座的人看的,分明是写给陛下看的。” 那一边,李梦和何景明都夸起来了,“好词,好词。康德涵还是不愧状元之名。” 李梦则忽然慨,“藏书园、不夜城,此皆天子功绩,这两者哪一个都极耗银钱,若非国逢盛世,又如何能建得起来?原来书院之中,济之公常以经世致用之说规劝诸士子,今文会既盛,也不能只有清谈,难道诸位就足于藏书园、不夜城了吗?” “自然不会!” “中兴才刚起呢!” …… “李兄拐弯抹角的究竟要说什么,既非清谈,便是朝政,李兄是要在这里妄议朝政吗?” 李梦寻着声音去找,是一个未见过面的年轻士子,人家也不避他,显得很有底气。 “当然不是妄议朝政,只是天子大德,仍有反王,是以愤慨难抑也!” “反王以伏诛,还搭了一个庆王呢!还有何愤懑?” “什么叫搭了一个?!”李梦最近就是为这些事情而觉得生气,“你是何人?可敢报上名来?” “诶!”严嵩心说终于轮到自己了,他起身虚按手,“文会谈议,表达观点而已。李兄何必动怒?十年苦读不易,你叫人家报上姓名又是为何?” 有他出头,那个年轻士子也就‘躲’了起来。 严所正安排他的事情,到严所正自己亲自下场便结束了。 李梦算计不过严嵩这种老滑头,他不的哼了一声,“维护君上,是为臣子之本。庆王之罪,天下臣民所共见。搭字是为何意?” 近来好些人对朝廷处置庆王的方式有些意见。 本来嘛,造反的是安化王,不是庆王,庆王是被的。所以皇帝大致上训诫一下便差不多了,哪想连命也保不住。 这样连两个人一起杀了,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心寒,毕竟这还是自家人呢。安化王造反几就平了,剩余一个庆王难道还能对天下有何威胁? 而且庆王可是太祖直系血脉,何至于此呢。 说来奇怪,此类朝政一般而言是不能随便加评论的,但三天两头的,总要冒出个声音,朝廷也不加以处置,像是在纵容一般。 今天情绪到这儿了,有些人是要为皇帝打抱不平的,反对者偷摸讲,支持者如李梦那就公开说了。 此外,皇帝有意限制藩王财富,这个意向不仅阁老抓得到,一些中下级官员也想借此机会博得一个简在帝心。要不然,这么个简单的文会这么多人来? 所以这话头一开,立马便有人忍不住了。 “正是有这些人,拿着什么亲亲之道盲目套用。庆王被杀,一是因为从贼,其次也是因为其罪,庆王府占地千顷、所掠财货无数,平里欺辱百姓也不是没有。陛下是为祖宗江山、天下万民,取此王府之财,造福的则是百姓!” “君子财取之有道,难道要靠杀王取财吗?藩王府第乃是祖宗所赐。” “有何不能杀?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是自古的道理。” …… 严嵩看着李梦,受着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某个瞬间,他忽然开始领悟到了一点。朝政本是议不得的,可现在藩王这件事却能拿出来直接说,大概背后都是天子的影子。如今又要他奉旨抬杠…… 原来如此,那他这个‘臣’当得也不是没有理由。 大概想得明白了些,严嵩也不再沉默了,他开口道:“李兄,何兄,己巳六子之名世人皆知。想必列位都知道,我大明基在宗室,陛下之血亲也在宗室。藩王是否有罪,自有陛下裁定,李兄等几位今公然在此谈及庆王该杀。这难道是要挑动皇室关系吗?需知,天下各处藩王若是听得今的话,那会是什么想?” 李梦正在情绪之中,他立马反问:“藩王安分守己,只要奉圣旨、守国法?还有什么可怕的吗?” 言及此处,他甩了甩衣袖,“怕是大部分藩王强乡里,侵夺民田,残害众生,如此才该有所害怕!” 边贡听完拳头一握,“不错!我等出仕为官,为的是大明江山,天下苍生,严所正你也是圣学出身,所做所说难道不该想想那些百姓吗?” 严嵩拱手向紫城,“出仕为官,不仅要为百姓,也要为陛下。照你们今在这里议得这些事,惹得天下诸王不安,旦有祸事,还不是百姓受苦受难?!” 李梦和边贡对视一眼,这个严惟中以往没瞧出来,怎么一股子大似忠的模样?! 在他俩身后, 何景明出来站擂台,“在下托大,唤一声惟中兄。惟中兄受君恩厚矣,难道不该竭诚以效命吗?” 严嵩在众人视线之中没有任何的不适,颇有当年刘邦进吕府的那种厚脸皮觉。 他大大方方的说道:“正是因为要报君恩,所以才好心提醒。藩王皆为陛下至亲,也是太祖子孙,你们今如此做法,岂不会惹来祸事?” “什么祸事?”李梦追问,以为得逞。 但严嵩是什么水平,他怎么会中这种陷阱,“这是大事,不是逞口舌之利的地方。你问我是什么祸事,我便告诉你,王造反!到那个程度,谁担得起这个干系?” 哗! 王造反! 这个严嵩真敢说啊! 一边的威宁伯还一句话没讲呢,但他忽然有些后悔今天来这种地方。尽碰上这些无法理解的人。回头可不要闹出什么事情,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惹一身吗? 所以他凑近严嵩的身旁,说道:“惟中,此事不可胡说啊!” 严嵩却显得轻松:你们这些人在辩输赢,我却在夺圣意。 陛下既然要限制藩王,其中首要考虑的就是藩王是不是会造反的问题。 今天既然通过文会把这个问题抛出来开始辩论了,那就不要藏着掖着,全都拿出来说。说出来就有藩王害怕。揭问题,总比掩盖问题要好。 再说的直白些,陛下估摸着还想亲自问问那些藩王是不是要造反。但这种话,皇帝问出来就太严重了,几乎就是要杀人,反而由臣子来替皇帝问会更好一些。 李梦则大意外。老实说,他和严嵩以往属于不同‘领域’的两个人,一个在文坛,一个在官场。所以他并未怎么关注过这个严惟中,没想到今天却给他将了一军。 不过也不要小瞧了他。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若是怕死,今我们六人便不会有一人来了。”李梦说的身正气,并冲严嵩执礼,“严所正,你原是侍从室侍从,最该体会天子圣意。我们几人虽然官位不显,但入朝也有几年,天子执政以民为先,并且以身作则,中用度从来节俭,大兴土木则俱是藏书园、医馆、书院等惠及百姓的营造。 可以说,陛下御极,万象更新,北驱鞑靼,南开财路,然而经年以来,四川仍有灾情,湖广民遍地,便是繁花如京师,亦有冻饿之人!何也?说到底不过那句话: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正德二年,陛下主持京畿官田、庄田重分,始有京畿各处炊烟袅袅。可大明疆域万里,除了京畿,还有河南、还有湖广,那里的百姓无田耕种却要缴纳赋税,民生之苦,已苦不堪言!我等今所主张,藩王有罪,亦当处之,这若不是为了苍生,难道是如严所正那样,为了一己之私去挑拨皇室宗亲吗?!” 李梦到底还是成名已久的人,所谓的生死威胁、官场前途等等都吓不住他。他心里已有观点,且心志极坚,想吓退他是不可能的。 这番话一讲,现场的情绪为之一变。 众人纷纷点头。 因为他们不是庆王,也不是其他藩王,李梦要‘伤害’这些人,同时造福更多百姓,这样的善举从道义上来说是没问题的,从利益上来说,支持一下也可以展现自己为国为民的一面。 所以一时从之者众。 一直在园子里的张正也问桂萼,“你以为如何?” 桂萼蹙着眉小声说:“李天赐持身为正,他是为天下苍生所虑,藩王府邸各类祸事数不胜数,我以为是要雷霆处之。并且天子处置藩王,并非是为不仁。天地之间,有小仁,也有大仁。为一家一屋之利,而损千家万户百姓之利,这是小仁。小仁不及大仁,万一民怨沸腾,危及江山,到那个时候,说什么也都晚了。” 张正点头,“读书得之虽多,讲论得之尤速,思虑得之最深,行事得之最实。当年先生以此为毕生所得,将来希望你能高中,并做到今所言之物,如此才是行事得之最实。” 桂萼这个时候还没那么足的心气,他就是听了听。 其实他不太明白,严嵩是皇帝侍从,怎么会讲起来老学儒的那一套。现在的朝廷,还是经世致用最得天子喜。 上面。 严嵩扫视一圈,没有半分怯意,他说道:“《资治通鉴》有言:天子之职莫大于礼。 宗藩之地位与平民有所不同,汉文帝时,梁太傅贾谊上奏说,天子的尊贵,就像是大堂,而臣下就像是堂下的台阶,百姓就像是平地。这便是礼,礼正,则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李兄,你说的那些,自三代以来还未有一朝那样做过,若真那般,到时候你叫陛下如何面对后世之名?又如何能对得起祖宗?” 还是在中央,另外一边。 有一人到藏书园园正宋衡耳边说了几句,随后宋衡量脸一变,马上起身对李梦和严嵩等人说:“陛下有口谕。” 啊! 众人惊呼,这是大事了。 严嵩则低头浅浅一笑,天子一直在关注着这里。到这个程度是差不多了,话题抛出来,争议说个开头就可以了。 不能一直辩下去的,不然谁也不知道接下去会说出什么来,万一有什么实在大逆不道的话,作为皇帝就不好‘控场’了。 因而点到为止就是最好,反正之后会有一大批人上奏疏的。 而他,大概也要被骂得不轻,毕竟李梦的地位不是他这个官位所能比的。 唉。 第五百六十七章 必为臣! “那个严惟中和李天赐当着众人之面吵起来了!真的是吓死个人。” 威宁伯回到府中便与妹妹这么说。 王芷弯小臂于腹前,灵动有神的眼睛颤动一下,“吵起来是什么意思?” “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一句不让,若不是陛下口谕,怕是要吵得更厉害!” “这两人往无怨、近无仇。为何会吵?” “李天赐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虽是藩王,只要为祸,有何不能杀?严惟中则说宗亲为本,不可轻动,那等言论就是在挑拨皇室关系。” 王芷想了想,觉得奇怪,“不是文会么?” “是文会,也没动手啊。” 边上的侍女给威宁伯这句话说得忍俊不。 “我的意思是,文会本该赋诗作词、清谈畅,就算李梦说了什么严嵩不同意,以此人往行事来看,干嘛要和李梦当众争执?” 王烜皱眉、视线向上,像是思考,但不得要领,“哎呀,这也不重要。关键是虽有皇上口谕,文会散了,不过李梦那帮人义愤填膺,估摸着要上奏疏呢。 严嵩呢,看似形单影只,不过朝中对皇上杀庆王爷本就有些想法,必然不会任凭李梦穷追猛打。这样一来,就出大事了呀!” 这种形势的分析,并不是王烜忽然变得聪明了,主要是实在过于明显。 李梦这类文人的格,不把这件事告到御前是不会罢休的。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