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波一波逃难的人群中,往东走的李昭一行人显得特别打眼。 有好心的人劝他掉头回去:“到处都在打仗,这位郎君怎么还往东走?” 李昭望着东边的方向,轻声道:“我家乡在东边。” “国都没了,还有什么家?” 那人摇头叹息,见李昭不听劝,心中暗道可惜了这么个俊郎君,抬脚走了。 李昭没有回头,继续往东。 …… 半个月后,他们终于出川。 接他们的,是一批携家带口南逃的百姓。 这些人有男有女,步履匆忙。 据他们说,圣人西逃,长安无主,长安附近的几大节镇按捺不住,预备起兵。 这其中,凤翔节度使是第一个忍不住的。他趁李曦逃之夭夭而李元宗和周嘉行率兵抵御契丹入侵无暇西顾时,暗中集结兵力,发兵攻打兴元并成功攻占,周围几大节镇也落入他手,下一步他率领的几万大军将直上都长安。 凤翔节度使是叛军出身,因为背叛旧主而受到朝廷褒奖,此人情歹毒,一身匪气,杀人如麻。 李昭听到这个消息时,心口一阵发凉。 内府烧成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王公贵族、世家侯门的末来了。 而那些手无寸铁、娇生惯养的皇室女眷,此刻还在长安城中。 李曦走的时候没带上他们。 残如血。 一抹抹赤红云霞在天际处翻涌汇聚,好似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要将整个天地都点燃。 李昭闭一闭眼睛,毅然踏上回京的那条长道。 他活得不像个亲王,至少要死得像个李家儿郎。 没人守卫长安,他来守。 第111章 李昭抵达长安时, 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突如其来。 铅云密布,雪落纷纷, 高耸的古老石砖城墙上飘扬着黑旗帜,猎猎风声回在连接城墙、夹城和皇城的墙回廊之间。一座座绮丽宏伟的楼台殿宇矗立在初雪之中,鸦群如乌云一般凌空而下,在琼楼玉宇上空盘旋连, 久久不散。 城门前人仰马翻,成一团。 朝廷早已下令不许百姓出城,但王公贵族、世家门阀有的是办法拿到出城的文书, 他们贿赂守城的卫军, 在私兵部曲和豪奴的保护下驱车离开长安, 向西奔去。 李昭从西边而来,刚好和几家出逃的世家车驾面撞上。 久别重逢,又是在兵荒马的时节重逢, 两边都一时无言,心绪复杂。 来不及多寒暄, 急着逃难的人第一句便问李昭:“圣人果真在成都府?杨节度使能保住西川吗?” 李昭骑在马背上,对马车里的人点了点头, 面冷淡。 对方顿时大喜,招呼同伴跟上自己,看一眼李昭, 见他风尘仆仆, 身边只有寥寥内侍跟随, 道:“大王随我们一道去成都府罢。” 李昭摇了摇头, 轻轻夹一下马腹,向着城门的方向驰去。 对方一怔,趴在车窗上目送他逆着出城的人远去,叹口气,吩咐赶车的豪奴:“走吧!” 李昭一路上遇到很多人。 有宗室,有朝中大臣,有德高望重的僧侣。 其中很多人和他识,这些人看到他,都劝他和他们一起离开。 他摇头拒绝,那些人长叹一声,没有多劝,带着家眷和财宝,奴仆簇拥着,头也不回地逃离长安。 一行人沿着长街入城,没有热闹喧腾的坊市,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所过之处,断壁残垣,目疮痍,昔繁华的上都笼罩在战的霾之下,几乎成了一座死城。 万幸城中还有士兵在维持秩序,所以老百姓敢在白天出门搜寻果腹的食物和保暖的衾被。他们表情麻木,紧紧抱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食物,匆匆掠过长街。 皇城外的卫军将军认出李昭,大惊,愣了好半天后才反应过来,忙他入城。 李昭匆匆入城,问起长安现在的情况。 将军答道:“大臣们能跑的都跑了,翰林学士、中书侍郎、京兆尹,全走了,郭将军他们也带着军队走了……只有卢公还在,卢公不肯走,现在城中只有一万卫军驻守,卢公说分守城门会分散兵力,把他们全部召回内城,准备死守城。外城管不了,白天还好……” 说到这里,将军顿了一下。 “到了夜里,无人巡守,有几伙人成群结队沿坊抢劫杀人,里坊处处都是哭声……我们实在管不了。” 城被攻破就意味着国破,而且太后、皇后、贵妃和公主们都还在城内,卢公没法送妃嫔们出城,必须死守城。他知道现在外城已经是人间炼狱,但他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只剩下最后的一万卫军了。 说话间,他们到了里。路上遇见的人、内侍一个个蓬头垢面,神情呆滞,认出面走来的年轻郎君是李昭,呆了一呆,纷纷下拜,泣道:“大王!” 李昭不及安抚众人,径直朝正殿走去。 刚踏上月台,一个头发花白、身着官服的老人在年轻官员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了出来,看到他,皱纹密布的脸挤出一个苍老的笑容,浑浊的双眼中泪花闪烁。 老人看着李昭,沉默了许久,微笑道:“大王回来了。” …… 李曦丢下朝文武和后妃嫔,只带了些亲近内侍悄悄逃出长安,举世震惊。 长安城内人心涣散,皇帝都跑了,大臣们群龙无首,吵来吵去,吵不出一个结果。如果拥护其他宗室登基,那在外的李曦必死无疑,而且此时再换一个皇帝除了会引来更多纷争之外完全没有意义,于是大臣们分成几派,其中一派出城去寻找李曦,剩下几派有的认为还不如等契丹被赶出中原后直接李元宗入城登基,但那时契丹来势汹汹,谁也不能保证李元宗和周嘉行他们能挡住契丹的铁蹄南下。大臣们意见不一,揎拳掳袖,打得头破血,不久后纷纷挂印离京。 到最后,几乎都跑光了。 当时卢公早已闲居在家,家人纷纷劝他离开,他断然拒绝,穿上自己的旧官袍,再次出现在朝堂之上。 …… 眼下,皇亲贵族比大臣们跑得还快,因为大臣留下还可以为新君效力,宗室留下则只有死路一条。 此时此刻,宗室都在想方设法往外跑,只有雍王独自返回。 卢公不赞同李昭回来的决定,但是当他看到这个憔悴郁的年轻人冒着风雪拾级而上,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时候,心里无比骄傲。 可以失败,可以懦弱,但不能失了最后一点气节啊! 李昭轻轻推开身边扶着自己的内侍,双手平举,朝老态龙钟的卢公一揖,“小子回来了。” 和他一起回京的内侍忙代他跪下,朝卢公行了个稽首礼。 卢公站着没动,拄着兽首铜杖,站在殿门前,袍袖翻飞,泰然受了这个郑重的礼节。 礼毕,众人起身。 李昭对左右的卫士道:“送卢公出城。” 年轻官员们忙要搀卢公。 卢公摆摆手,示意众人退开,目光望向远方。 飞檐重宇,碧瓦朱甍,鳞次栉比的殿堂楼阁沿着中轴依次坐落,气势恢宏,雄伟壮丽,昭示着这个王朝彪炳千古的伟大和昌盛。 无数个清晨,在回在上都每一个角落的清越钟声的陪伴下,卢公骑马入,走过繁华的街道,顺着宽阔的长道,一步步走向宏伟的大殿。 从南到北,由外及内,千道万道门次第打开,金的晨曦破开层层云雾,照耀在城之上,高耸的主殿俯瞰着整座都城,琉璃瓦上金光浮动。 复一,卢公身穿圆领袍,和其他大臣一道步入殿中,再一起从里面走出来。从踌躇志、意气风发的新晋进士,到灰心失望、垂垂老矣的老宰相,几十年时光如水一般淌而过,那个目空一切的年轻人恍在昨,直到现在,卢公耳边甚至还一遍遍清晰地回响着第一天入朝时站在殿外听到的门吱嘎吱嘎绞动的声音。 这座城是他的一切,他的热血,他的抱负,他的努力,他的青年华,他苦心经营半辈子却屡屡受挫、无力挽救的失望和痛楚,全都在这里。 “我老了,走不动了。” 卢公凝望着鹅般扑簌而下的大雪,微微一笑,叹息道:“我乃堂堂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国在,人在。” 国破,那便一道赴黄泉罢。 周围的年轻官员对望一眼,眼圈泛红,哽咽着道:“先生,我们留下,您出城去吧,圣人在成都府,您可以去寻圣人,继续为圣人尽忠。” 效忠圣人? 试问天底下还有谁对皇室抱有希望? 新的、充活力的必将代替旧的、腐朽的,这是亘古不变的趋势,没有人能够阻挡历史的洪。 就像当年没有人能阻止本朝平定天下一样。 卢公一哂,扭头,望着李昭,含笑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大王,我这人一生就好一个名声。” 长安是他的魂,他的,离了长安,他也没什么活路了。 李昭一言不发,和卢公对视,半晌后,微微颔首。 左右卫士明白他的意思,躬身后退。 年轻官员们忍不住哭了出来。 卢公笑骂:“哭什么!这点阵势就吓成这样,等他们攻城的时候,你们还不得腿软!都给我憋回去!” 官员们鼻子,低头拭泪。 李昭扶着卢公的胳膊,搀他入殿。 其他官员都了出来。 忠心的武官已经护送李曦出城,其他武官要么被调去抵御契丹,要么带兵自奔前程,要么占据一地等待时机,留在城内的大多是文官,最后一支卫军现在由刘将军统帅。 众官员看到李昭,悲喜加,匆匆寒暄几句,告诉他长安现在的状况。 李昭问人:“妃嫔们现居何处?长平、长宁、永平公主呢?” 人答道:“都在太后殿中,几位贵主也在,太后有令,任何人敢踏出内殿一步,立斩。有妃嫔不尊太后懿旨……皆被当场杀。” 李昭眉头轻蹙,问刘将军,“我留下守城,将军可有办法平安送女眷们出城?” 刘将军抱拳道:“大王,凤翔节度使已经朝着长安攻过来了,而且城外还有十几路军……送妃嫔们出城,只怕是羊入虎口。” 官员们叹口气,纷纷点头。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