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稚回抱了田氏。 田氏子温柔,处事平和,若非如此,一来未必收留得下崔稚,二来也未必和崔稚处得来。崔稚总说她像师母,却又有些不同。从前都是师母护着她,她现在却多护着田氏,只怕田氏吃了亏。 她和田氏,更像是姐妹。 她答应了田氏,也同田氏嘱咐起来。不多时,被西山余留着说话的魏铭出来了。 众人拜别西山余回家,魏铭这才告诉崔稚,西山余将他又训斥了一顿,竟然是因为带着崔稚下江南的事。 魏铭表示真的无辜,“就算我不去,我看你也要去,他老人家在这件事上,没能明断是非。” 崔稚笑得不行,跟在魏铭身后,走在下山的路上。 “其实,我总觉得他老人家让我觉特别亲近,或许是因为我识得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余公的原因吧。”她说着,回头向西瞧了一眼,“但我觉得他老人家待我也尤其亲近呢!” 崔稚把那次西山余替她上药的事告诉了魏铭,“……像是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人的影子,可能是他的孩子吧。” 人到晚年,过往的事就像是一场场的电影,时不时浮现在眼前。 魏铭和崔稚越发下定决心要找出汤公通倭的真相,给余公一个安心的晚年,待到二月回大地,立时直奔济宁乘船南下。 —— 殷杉的船队不大,这次南下的有两艘,既有搭载了客商的,也有运载了货物的。 崔稚这是跑头一趟货,带的无非是酒和书,殷杉道,这头一趟便不用崔稚出运资了,等到赚到了钱,不要忘了他便好。 殷杉能在运河上跑起船队,只关系打点一项便废去不少钱财,如今能在运河上跑起来了,来来往往,过洪过闸仍然都要用银,过洪十余两,过闸五六钱。 整条运河上有三洪,五十四闸,即使此番从济宁南下到扬州不过一半路程,但所费之资也不是小数目。更不要说,船钞税不是小数目,沿河钞关吃拿卡要,船钞税以载货量和船程而定,每关一二两总是要的。 殷杉所谓的走通了这条运河水路,也只限于通了而已,每程所费,不是小数。 就好像上一趟高速路,五公里就要收一次钱,到了省界更是狠宰一笔,不是土豪万不敢上路! 崔稚运道好,搭上了殷杉的便利船,不然若是让她自己想法向南发展生意,只沿途费用就能把她宰哭,而陆路不好走,又匪贼众多,出行太难。 魏铭告诉她,曾有小货商乘船南货北卖,才经过了几个闸关,就已经被沿途榨干了身上钱财,到了后面一闸更是掏不出钱来。向前难行,后退不能。此人惆怅万千,最后没了办法,痛哭涕地把所运送货物,直接抛进了河里。 扔了货,都比闸关钱强得多。 崔稚听得直咋舌,比起现代的九块九包邮,古代运输真是堪忧。 这么一想,殷杉免了她这趟运费,那可真是送了她一个大礼。再想想当年盛家兄弟应陶老爷之邀前来易米,估计所费不是小数了,他们价,对盛家也是损耗。 崔稚找殷杉吃了一壶酒,然而这船才开了一个时辰,她就把这壶酒吐了出来。 接下来,吃什么吐什么,段万全和魏铭身上,已经被她吐得没一件好衣裳了。她说抱歉,“我没想到我会晕船。” 但这趟南下,走水路最便捷,也要多半月的光景,崔稚这样到了扬州,再来个水土不服,还不得要命。 殷杉赶紧把船上做饭的蜀地婆子叫上了舱,让她替崔稚推拿一番。这位老婆婆有个独门绝活,推拿解晕。 老婆婆看着小丫头直道“瓜兮兮”,然后让崔稚摊开四肢,朝着崔稚肚子一通。 完,崔稚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老婆婆却道:“夜里就好了,放心吧,只要不吃东西。” 夜里,吹着运河上的风,崔稚眼巴巴地看着殷杉请魏铭和段万全吃河虾,吃藕盒,吃南四湖四个鼻孔的大鲤鱼,连墨宝都摇着尾巴调走了魏铭递给它的大青虾。 而她,只能喝一口白水。 她发出可怜巴巴的声音,段万全朝着她无奈的摇头,魏大人吃得更开心了,还敬了殷杉一杯酒,回过头同崔稚道:“我们就不给你留了!” 崔稚送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他却呵呵笑的舒畅,崔稚心里默默记上了这一账。 魏大人真是越来越坏了! 不过魏大人吃完,还是很有良心地给她灌了个汤婆子。 然而还没到扬州,魏大人就下了船。 第200章 画舫里的姐儿 自扬州府高邮换船向西,经大大小小的湖泊,进入白塔河,一路就到了凤府天长县。 魏铭拿到的桂训导给他名帖让他去寻的同年,就是天长县知县。 天长县虽然在凤府治下,但离凤府城远不如扬州府城近。魏铭同崔稚几人约好半月后在扬州见面,动身去了天长县,而崔稚和段万全仍旧跟着殷杉的船队南下,直奔扬州而来。 待到扬州温暖的风扑面而来的时候,正好进到了三月里。 永平十三年,烟花三月,崔稚下了扬州。 殷杉有相的友人,介绍了住处,崔稚一路左看右看,往住处落了脚,便拽着段万全要出门去,“扬州城比咱们青州可大多了,定然有许多好吃的!” 殷杉要与友人应酬,崔稚到底年幼,不好随随便便出面。她也不在意,做生意讲究一个缘分,只当她与殷杉的友人们无缘就是。 她把包袱里备好的男装拿了出来,长短袄,头上鬏鬏拢成一个发髻。 段万全换了一件竹青暗花绸布长袍,间坠香囊玉牌,一竹簪,一把折扇,行走之间风度翩翩。 崔稚往他面前一站,妥妥的……小书童。 “全哥这打扮,便说是皇亲国戚,也有人信的!”崔稚打量着他,啧嘴道。 段万全这年龄,身量已经长成了九成九,比起前两年崔稚认识他的时候,眉目之间更英朗。可崔稚就惨了,一样是男装,她穿上这一身,连给段公子提鞋都不够。 早知道,她该一身敞亮的打扮,好歹算是段公子的亲戚也行啊! 不过眼下出门在即,已经没办法了。有段万全一个人充门面,也是够的,崔稚把墨宝一唤,两人一狗出门去了。 此时,天渐暗,天空还有最后一抹蓝,与天边两缕飘逸的云霞呼应着,往西山奔去。 扬州城里的大街小巷,人如织。 夹在新城旧城之间的城内河在坊间有小秦淮之城,三月里,岸边三步一桃,五步一柳,垂柳如烟,桃花映水,人行两岸,恍若误入桃花源。 两岸人家门前花团锦簇,有门前翘腿而坐的人,身边挂了鸟笼逗趣,有人凑着门下的红灯作画,有人横笛边,悠悠扬扬地吹奏一首新曲。 河上有渔船有画舫,笑自路过的画舫传来,惹得岸上的鸟儿一阵啾鸣。 崔稚刚吃过一碗刀鱼馄钝,馄饨皮薄如透,那三月里的刀鱼细而滑,入口鲜香回味。 一碗馄饨下肚,崔稚想大吃特吃,也就不可能了。只是她顾着大快朵颐,墨宝在旁急的不行,崔稚一碗吃了个底朝天,才想起它来,若不是段万全夹了一筷子馄饨馅给它,它可就急得跳上桌子了。 只是这一点馄饨馅是足不了墨宝的,更加开了它的胃口,咬着崔稚的脚不让她走。 “汪汪!” 好东西只顾着自己吃,还管不管你的狗子了! 它叫得馄饨摊上人人转头看,崔稚脸上一热,赶忙俯身抱了墨宝,“小祖宗诶,你再叫,人家还以为我没给钱吃白食呢!” 她忙不迭抱着墨宝出了馄饨摊,墨宝老大不乐意,又冲着路边一个小河港叫起来。 崔稚个子矮,瞧不清前面是什么,段万全看了一眼,便笑起来,“墨宝这鼻子可真厉害,前边是个三丁包摊呢!” 三丁包可是淮扬名点,集齐丁、丁、笋丁,就能召唤三鲜一体、肥而不腻的天下一品包。 “汪,汪!” 不用墨宝叫,崔稚也要去的。她揪了墨宝的小耳朵,“鼻子比我还灵!” 墨宝才不理她,盯着包子摊使劲鼻子。 段万全已经把钱袋子拿在手里了,见崔稚两条腿走得飞快,直奔包摊子,道:“看你和墨宝,谁的脚力快,先到的多一个包子!” 话音一落,一人一狗就冲了出去。 只是冲出去也没立时吃到包子。 崔稚和墨宝都晚了一步,那河港口间停了一只画舫,画舫上下来一个小厮,一口气把笼里的包子全都要走了。 眼看着摊主天喜地地把三笼包子全都夹进小厮提来的食盒里,崔稚和墨宝馋的口水直。 “什么人呀,能吃这么多包子?”崔稚伸着脑袋往画舫里看。 这一看,引得那小厮斥道:“看什么看!泥腿子!” 崔稚:??? “看一眼怎么了?眼长我身上,我想往哪看往哪看!”她嘴上可不饶人,墨宝更是在旁油加醋,“汪——汪——!” 墨宝这汪哧一通咬,倒是把画舫上的帘子给咬开了。 崔稚顺着被开的帘子看去,竟然做了一船的花花绿绿的姐儿,一个个细瘦妖娆,媚态十足。 扬州的,瘦溜溜的,画舫上的,姐儿。 崔稚登时就明白了。 有个老鸨从画舫里出来,头的花钗晃,问小厮,“怎么回事?” 小厮赶忙往崔稚身上指来,“乡下来的狗,没见过扬州城的富贵,咬人呢!” 他说得是墨宝,但指桑骂槐不要太明显。 崔稚立时就不乐意了,“狗眼看人低!” 她冷哼着说了这话,那小厮瞪眼要怒,老鸨和一船的姐儿都瞧了过来,许是没想到她这个小厮打扮的小孩,敢说这话,都有些意外。 段万全将崔稚往身后一拉,一步走到了前面。 他一身绸衫在红灯下映出幽暗的冷光,他将崔稚挡在身后,平里温和的脸此时略显清冷,偏嘴角扬起一抹笑,道:“诸位对我这小童和狗,有何不?” 他这一出口,声音如金玉落盘,画舫上的人皆是一愣,几个华服香衫子的姐儿,脸上的兴致简直从画舫里直接溢了出来,目光直喇喇地打量起段万全。 段万全呼啦一下抖开折扇,任由她们打量。 那些姐儿们更是目光热烈似火,直奔段万全而来。 一个姐儿直接叫了小厮,“原是咱们将摊子全包了,让这位公子好等,你这般出言不逊,还不快给公子道歉!” 她发了话,那小厮便一瞬间变了脸,狗腿似得朝着段万全点头哈。 崔稚被这一番作震惊的合不上下巴,一会看看段万全,一会看看那化身狗腿的小厮,正要借势也装一装范儿,不想画舫上传来一声嗤笑。 “见着个穿的好的男人,便都走不动路了,谁知道他这身衣裳是不是借的?” 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