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莞坐在马车里,亲眼看到他佝偻着身、蹒跚着步子从威严的学府中缓缓走出,手上提着个半旧的包袱。不仅身后没有一个人相送,还遭了门人一双大大的白眼。 魏如安垂着头从马车前经过,并不知道车里有人在看着他。他的衣裳略显褶皱,发髻也有些凌,不复从前的翩翩风度。 秦莞轻叹一声,心内百集。 魏如安这个人确实有才,并非华而不实、沽名钓誉。上一世,秦莞看过他中探花时所做的那篇文章,言辞优美,极有见地。 那年七夕乞巧,魏如安在家宴上谈到缩减军资、整顿官制的想法,就连戍边多年的定远侯都连连点头。 秦莞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神情,雄心,意气风发,和现在苍白着脸、一脸愤愤的模样判若两人。 飞云小声说:“魏郎君也可怜的。” 彩练一巴掌拍在她腿上,脆生声:“你到底是哪头的?你怎么不想想,如果不是府尹大人查明真相,现在可怜的就是咱家姑娘!” 飞云悄悄地瞅了秦莞一眼,嚅嚅道:“我、我就是说说嘛……” “收回你这泛滥的菩萨心肠,同情恶人就是对自己残忍!”彩练犀利道。 这话不仅敲打了飞云,还点醒了秦莞。 她收回目光,淡声道:“回去罢。” 两个丫鬟察觉到她心情低落,不敢多言,只安安静静地陪着她。 马车辘辘而行,秦莞靠坐在车壁上,最后看了魏如安一眼。 前世你误了我的终身,今生我毁了你的前程,因因果果总是说不清。就这样吧,愿此生不复相见,你我都落得个清静。 殊不知,这世间的事哪里肯如凡人所愿? *** 从侯府大门到一方居要经过秦昌的风雅轩。 秦昌今没出门,正在中庭的凤凰木下背手立着。 秦莞避无可避,只得上前见了个礼。 秦昌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一个女儿家,居然把名节之事闹到衙门,你还要不要脸面了?” 秦莞道:“我就是因为要脸,才要让全汴京的人知道真相。” 秦昌气道:“秦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秦莞冷笑:“不是早就丢尽了吗?” 秦昌怒极:“逆子!” 秦莞别开脸,丝毫不惧。 父女二人剑拔弩张。 飞云彩练吓得跪到地上,秦昌的长随小厮也战战兢兢。 秦莞心软了,主动示弱:“大哥哥在递状纸之前已经得了伯父的首肯,我之后也不会再做多余的事,父亲大可放心。” “哼,这样最好!”秦昌甩袖,气冲冲地走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秦莞先前的低落反倒一扫而空。 她把两个丫鬟拉起来,笑道:“今不吃大锅饭了,叫小厨房备下一桌席面,再开一坛桑甚酒,咱们自个儿在屋里好好地热闹一番。” “好嘞!”彩练呼一声,兴冲冲地跑去传话。 一方居有个小厨房,平里只是做些点心羹汤,若是想要开小灶需得到管家的萧氏和纪氏那里知会一声,然后到大灶上支取用度。 并非不能自己悄悄花钱采买,只是不合规矩,长辈院里都不会这样搞特殊,秦莞也不想如此打眼。 毕竟,阖府上下除了定远侯所住的主院外,只有一方居垒着小厨房,平时能熬个粥、做个点心秦莞就已经很知足了。 今报了个大仇,怎么都该庆祝一下。 明月的手艺得了喜嬷嬷的真传,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束起衣袖下厨,蒸、煮、烤、煎,利利落落地做出一桌子美味。 “姑娘,您尝尝这道汁蒸白鱼,用的是应天府那边运过来的江白鱼,只活了十几尾,葛叔听说咱们院里要开小灶,二话不说便匀了我两尾。” 葛叔是大厨房的管事,从前跟着定远侯在辽东打仗,受了伤,腿脚不便才来了府里。 葛叔年过五旬,无儿无女,秦莞心善,每逢冬寒便叫丫鬟们给他做些护膝、棉袜之类的小物件,葛叔心存,总是寻着机会报答一二。 明月献宝似的把鱼碟推到秦莞跟前。 秦莞尝了一口,质滑,骨刺细软,配着鲜香的汁,汁香融入鱼鲜,吃得人口齿留香。 秦莞竖起大拇指,“香!” 彩练馋得直口水:“比舅家阿郎送来的海鱼还好吃么?” 她口中的“舅家阿郎”指的是秦莞的舅父韩琪。 当年大名书院闭馆之后,韩琪一家便去了登州做生意,时不时会往侯府送些奇珍海货,逢年过节更是节礼无数。倒不是为了巴结侯府,只是惦记秦莞这个唯一的外甥女。 “和海鱼味道不大一样,各有各的好处。”秦莞笑着招呼她们,“别傻站着,都坐下,一起吃。” “拜谢姑娘!”四个大丫鬟也不扭捏,笑嘻嘻地行了礼便大大方方地围坐到桌边。 这四个大丫鬟是韩琼留给秦莞的,自小和她一起长大,名义上是主仆,情分上堪比姐妹。 韩琼心思缜密,在她们年幼时便依着各人的脾气秉教了不同的手艺。 清风最为年长,子稳重,识文断字,管着一方居的大小事宜,外面铺子庄园的账目琐事也是她帮着秦莞打理。 明月脾气温和,周到细致,平里照顾秦莞的饮食起居,还学的一手好厨艺。 飞云是钱嬷嬷的独女,四岁起就跟着秦莞,由韩琼亲自教导,在妆面发饰、衣裳搭配上十分通。 彩练直率泼辣,却极有人缘,在各府各院的丫鬟婆子、长随小厮中很是吃得开,平里跑腿、打听消息的事都给她。 别看彩练这样的子,偏偏极擅女红,经由她的手做出来的鞋帕衣裳就连里的贤妃娘娘都夸过。 彩练了口鲜香的鱼,笑嘻嘻地对秦莞表忠心:“姑娘,这顿席面奴婢不白吃,回头就给您做双顶好的鞋子,缀着东陵珠的那种,比长公主鞋面上的珠子还大!” 听到“东陵珠”三个字,秦莞心头一悸。 重生以来她时常会被噩梦惊醒,梦里出现得最多的就是死时的情形,尤其是那人鞋头的东陵玉珠,在黑沉的梦里成为最鲜明的存在。 “姑娘,奴婢瞧着您脸不大好,可是哪道菜不合胃口?”明月关切地问。 “不是。”秦莞摇摇头,强笑道,“许是天热闷的。” “我去开窗!”彩练跳起来,把东西两侧的格扇窗悉数推开。 从湖面吹来的风穿堂而过,带着阵阵清凉。 秦莞深一口气,看着窗外舒阔的湖面、美的亭台,心底的惊悸果真消解了些。 有人走在九曲桥上,朝着水榭匆匆走来。 彩练眼尖地看到了,叫道:“飞云,你娘亲来了!” 飞云惊喜地了上去,“阿娘,这还没到月底,您怎么过来了?” 钱嬷嬷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巴掌,避开了她的话头,“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飞云吐吐舌头,挽着她的手臂入了水榭。 看到榭中的情形,钱婆子面上一愣,忙道:“姑娘且吃着,奴婢去外面侯着。” “正好吃完了,嬷嬷随我来吧!” 秦莞隐隐猜到她来的目的,放下碗筷,带她去了主屋。 丫鬟们刚一退下,钱嬷嬷便迫不及待地说:“姑娘,您说的那个脸上有痣的婆子,奴婢寻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呐,【葛叔】是个知识点,和【宋尚仪】一样会在关键时刻起作用,嘻! 第20章 送给你的(二更) 秦莞母亲的嫁妆里有一个笔墨铺子,叫习远斋,除了文房四宝还卖一些书籍画册,钱嬷嬷每逢月中前去理账,月末给秦莞查验。 她就是这次理账时碰见的那个脸上有痣的婆子。 “先前奴婢一直留意着布坊和针线铺子,没想到会在书斋里碰见。要知道奴婢一早就过去,省得白白耽误了这些时。”钱嬷嬷难掩自责。 “无妨,兴许嬷嬷早些过去就遇不着了也说不定。”秦莞笑笑,问,“可探到了她的身份?” 钱嬷嬷忙道:“打听清楚了。是永安伯府三郎君的嬷嬷,这次去咱们铺子就是给魏三郎买笔墨。” 秦莞闻言,手上猛地一颤,白瓷茶盅险些扔到地上。 钱嬷嬷赶忙扶住她,关切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坦?” 秦莞摆摆手,心如擂鼓一般跳得厉害。 永安伯府的三郎君……是她的三妹妹秦茉未来的夫婿。 倘若钱嬷嬷见到的那位果真是上一世害她的婆子,是否说明她的死和秦茉有关? 可是,秦茉虽任了些,心地却不坏,就连院里的小树枯死了都要心疼一番,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狠下心害死她? 毕竟,她们可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秦莞怎么都不愿意相信。 钱嬷嬷试探地说:“姑娘,奴婢为了和那婆子攀上情,假意告诉她后铺子里会进一批新画本,可折价卖给她——原是想请姑娘亲自去辨认一番,若姑娘身子不适,奴婢就另找机会……” “不必,就后。约的什么时辰?我定会准时过去。”秦莞果断道。 她等不了了,她必须尽快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和秦茉有关。 *** 接连两天,秦莞觉都没睡好,闭上眼就梦到相国寺,还有那双缀着东陵珠的绣花鞋。 甚至有一次,她竟然梦到自己冲到了幢幡后面,看到了秦茉的脸,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惊醒了。 终于,约定的子到了。 秦莞没带任何人,独自坐着马车去了习远斋。 这些铺子虽落在秦莞名下,她却从来没关心过,都是给钱嬷嬷和舅舅派来的管事打理,是以斋中的掌柜并不认识她。 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