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以后,派去守在南阁楼前的甲卫回来了两人,小包子与他们接洽,脸 诚惶诚恐地跑进来,听到楚侯正审问着一卷竹简,惊得掉头要跑。 “滚进来。”桓夙的竹简拍在髹漆几上,晕暗的灯火里,楚侯 沉着一张脸,烛光里分外英俊灼目,小包子讪讪地夹尾猫 而近。 “她的《女训》读得如何了?”桓夙想到那个笨妞捧着书读,乖巧安分的样子,心头忽地生出了一股淡淡的愉悦。 小包子正要说这事,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摸了摸脑门上的冷汗,讷讷道:“那、那些书,眼下都成了孟小姐的……” 桓夙冷峻的眉峰一利,“成了什么?” “成了……炭火。” 冬天冰寒,昨夜又下了一场雪,眼下这些珍稀的竹简古书在火钵里吐出了腥亮的火舌。 “啪——”桓夙将竹简砸在了墙上,沉怒地按桌。孟宓软得像只包子,没想到她竟然愈发张牙舞爪地顶撞他了。 桓夙 冷的眸瞟过竹简上的字迹,漆黑如墨斫白玉的眼又是深深一沉,她一个手无缚 力的弱女,净读的是丈夫该读的文章,反了反了…… 这怎么可以。 “大、大王?”小包子还在等着楚侯的特赦,紧张得舌抵住了后槽牙。 桓夙冷笑,“她不是 烧么,给孤将《女训》刻在石头上给她送去。” 小包子:“……”大王花样好多。 孟宓原本也不敢烧了桓夙送的书,但这次确实气得不轻,在这里两百个 夜,都是这些书陪着她度过一个个荒寥的夜,还有青天白 里窗外一缕悠扬婉转的琴声,这些是她孑然一人的岁月里最丰厚的馈赠了,可是—— 她也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如今悉数坦承在桓夙的眼皮底下。 故而,后来这些竹简烧得有恃无恐。 孟宓拿铁钳往火钵里捅了捅,风吹过后山岩壁的青松,檐角下一串翡翠铃铛微晃,铮璁几声,她讶然地想,自己分明将阁楼后边的门拉上了的,一时好奇心作祟,踩着一双绣鞋沿着雕廊往后探过去。 走过两个拐角,忽地一阵疾风 到面门,孟宓吓得往后猛跳,乌发里的一截金簪落了地,铿然的一声让她又惊了惊,花容失 地捂着脸,只见一个突兀而至的男人站在了眼前。 二十多岁的模样,身姿 拔,宛如一株绝壁苍松,一袭玄青 缂丝劲装,足下蹬着双后跟生钩的攀山靴,利目微挑, 红齿白,唯独皮肤稍显黝黑。有一二分英俊,倒不像是个恶人。 当然孟宓被骇破了胆,自然没工夫想他是好是恶,惊恐地直退,“你是何人?” “孟小姐莫退。”那人伸出手掌拦了拦,孟宓不敢再退,这个陌生男人突然闯入,还认识她,显然是有预谋的,若是多退几步,想必便落入了桓夙的人的视野,只是这个人若动手强 ,她没有能耐能跑出去。 两相权衡,孟宓干脆抵住了身后的木门,哆嗦道:“你到底是谁?” “鄙人张偃。”那人低下头颅,谦谦有礼地又道,“是昔 上 君门下的幕僚。” 孟宓杏眸一瞪,登时结巴了。“上、上 君?” 记忆里白衣出尘的男人,他 畔烟火 离般温润的浅笑犹在眼前。孟宓呆了呆,目光浮出一片茫然之 。 张偃施礼,“在下,是一介偃师,也是公输传人。后山守备严闭,在下做了一十二个人偶,暂且引开守军,才堪堪能入南阁楼,与孟小姐说上一句话。” 南阁楼紧挨后山,也是楚 除了东西南北四门之外唯一可通往 外之处,但绝壁耸立,若非绝顶轻功,只怕难以飞跃。何况楚王自知这是空门,绝壁之上,毫不松懈地把有上千黑衣甲卫,等闲人不可能进来。 孟宓不 对此人既敬且怕,指尖抠着身后的雕花门的纹路,故作镇定,“你、你要与我说什么?” “不敢,在下只是一个信使。”张偃再施一礼,将肩上的一只黑 的编织麻袋卸了下来,“上 君要在下问孟小姐一句话,是否愿意离开楚 。” 这个问问得太突兀,孟宓一时怔然无声, 动了动,茫然道:“离开?” 自从被锁入南阁楼,她就再也没想过离开楚王 ,虽则现在南阁楼的门外已经没了那两道栓门的铁链,但真正囚 她的,又岂止只是两条铁锁? 张偃将麻袋上的绳子解下,“若是孟小姐不愿离去,这些俗礼,还请孟小姐收下。” 孟宓好奇,只见这其中竟放着几盒 美的糕点,以晶莹如雪魄的冰晶八角盒封置,隔着食盒都能嗅到荷 梨雨的芬芳,这必是出自雅人之手。上 君果然知道,她在零嘴面前,是防备最弱的时候。 张偃直起了身,往后退了一步,这副姿态近乎刻意引她上前,孟宓不负所望地迈了一只脚,但最终又为难地收了回来,“不,即便真是上 君,我也不能走。” “为何?”张偃疑惑,“就在下所知,太后和大王,待你并不好。” “即使是那样,那也并不意味着上 君便能待我好。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罢了,他何以劳烦先生,用这般的大手笔,冒着得罪王上的风险救我?便是我信了他的为人,”孟宓又摇了摇头,“也不能不顾及我的家人,我不能冒险。” 最后,不走,眼前这些美味就是她的了。 身后,南阁楼外忽地响起了小包子困惑的试探声:“孟小姐醒着么?” 孟宓 灵了一下,怕张偃在来人之后,情急下对自己动手,好在他只是卷起了衣袖,对孟宓轻轻颔首道,“在下先告辞了。” 孟宓一个眨眼,人却不见了。她往前奔出几步,只见一片平整的被人工打磨得滑不留手宛如圆润石玉的峭壁,她咬了咬 ,来不及收拾地上的美食,转了几个角绕出来,替小包子开门。 门乍开,一股冷风灌入阁内,孟宓的心尚未平静,只见小包子领着两个更显稚涩的小宦人,两人吃力地搬着一块大石头往里走,咬紧了牙,孟宓错愕地望向桓夙身边的红人。 “这是?” “这个,”小包子低着头,两头不是人地艰难道,“是大王让孟小姐温习的。” 温习什么?她走到那块被吃力放下的石头面前,凝睛一看,只见那块平滑的石头上赫然刻着一篇洋洋洒洒的《女训》,吓得她险些一 股摔在地上。 …… 雪 了三两梅枝,郑国的上 君曾是新郑最风雅温和的男人,如今到了郢都,便成了楚国最风姿高卓、情趣优雅的公子,他的梅花酒烹出了冷梅 雪的寒香,白衣如 云皎月,博山炉袅娜的一尾余烟,将他玉骨冰魂的容 晕得有一缕依稀之态。 “公子。”张偃穿过两道长廊,迈入门内,黑 的长袍大氅抖落了一层碎雪琼珠。墨眉凝霜,风尘仆仆地赶来,形容比之上 君稍显 狈。 蔺华温笑,“来喝几盏,暖暖身子。” “诺。”张偃依言坐到他身畔,蔺华斟了一盏,并不忙问结果,先礼数周到地招待了门客,张偃自己按捺不住,腹中过了遍稿,直言不讳:“孟小姐心有忧虑,不肯答应。” “我早知如此。”蔺华并未失望。 “那——”张偃有些摸不清公子的心意。 蔺华斟酒的动作 畅而温雅,行云 水,衣袖轻拂,“她总有一 会答应的。我只是,用了一些糕点稍稍收买一下她。”想到去年宴中,那忍着胃口不敢大嚼特嚼、挤眉 眼难受地小口 咽、那个珠圆玉润的少女,忽地,那凝如水墨的眉心之间 出了一缕淡然的柔 和笑意。 ☆、18.暗涌 上 君留给孟宓的糕点出自楚国最好的糕点师傅,她也不疑有毒,仅仅一顿晚膳便横扫千军如卷席,留得残盒,细细地抹干净了嘴。 被饿得厌食的那段时光很不好受,她只要看到能入嘴的,腹中便泛恶心,但祸兮福之所倚,病好了之后,即便再怎么吃,都再屯不起身上的油水了,她恢复了往昔的好胃口,只是身体再也没有横着疯长的迹象。 她彻底沦为了楚 美人之中的一名。 暮的夕晖宛如立在眉梢的一段风情,未消的雪水映着橙红浅黄,淡淡地浮出一抹粉,轩峻的高楼亭阁在黄昏里沉峙无言,这时,一缕清音缓慢地转过九曲回廊,蜿蜒着顺着西风爬上来。 “来了。”孟宓眼光骤亮,趴在 边贴着耳朵去细听,她已经听这个人的琴声听了很久了,对方是男是女她都不知道,但他的琴音造诣很高,连孟宓这种外行人都听得出来。 暮 的桃夕渐渐地寡淡,冷蓝将天光一缕一缕地拾起,室内暗了下来,琴音止歇,孟宓下来点灯,忽地一阵晚风吹来,烛台摇摇 坠,她飞快地伸手去扶。 风吹得岩壁前的风铃几乎断线,嘈嘈切切的声音不绝于耳,孟宓冒出一丝惊恐,直觉这股妖风并不简单。 没过多久,一道雪白的人影踩上了木板,迂回的阁楼之后,白衣墨发,赤着足,说不出的高蹈而风 。 …… 小包子正给桓夙念着左尹大人上呈的帛书,不敢觑桓夙的脸 ,他自个儿早已汗如雨下,桓夙端坐着,手里握着一支上品紫霜墨玉的 毫,竟一言不发地听完了。 左尹最近上呈的文章,除了声讨太后,便是声讨太后,鄢郢的文人个个都生得一张利嘴,这个桓夙年幼时便早有领教,他们浑然不知自己的口诛笔伐是能 死人的,听罢之后,桓夙淡淡地问:“今 下朝之后,太后脸 如何?” “虽未曾见到,但是,想必很不好。” 左尹大人是文官之中的翘楚,言辞冷峻犀利,为人耿直不阿,说话往往一语中的,今 在朝中将太后批驳得无言以对,依照太后的 子,必然要生闷气。 桓夙不动声 ,只是将小包子手里的帛书取回来,耐心提了几个字。 齐国近年来时运多舛,连逢天灾,百姓饔飧不继,南渡黄河而下 亡者不知凡几,此事楚国多员大臣联名上书,民为社稷 本,楚国当敞开泱泱大国气度,开城接纳这些 民。 但如今楚国的形势,朝中一半大臣虽都不愿女子专政,但太后的凤印却比他的印玺还要好用,太后妇人之见,这些 民若 亡楚国,必对楚国的生计元气大伤,故而拒不接纳。令尹也站在太后那边,认为没有必要为了区区两万难民误了楚国生产。 “令尹在问孤,孤的决定。”小包子对政事虽然懵懂,但这些年,桓夙让他念过不少文章,有些底子,眼珠滚滚地转了一两圈,便抿了抿 不答话了。 桓夙见他 言又止,皱眉道:“你也想问孤的想法?” 小包子万万不敢起这个胆子敢关心朝政,这楚王 里死过的篡权阉竖不知道有多少了。他坚定地摇头。 桓夙扬 ,俊脸化了丝柔和,“孤信任你。”小包子大惊失 ,正要包着泪眼抬起头,楚侯忽道,“孤的决定是——要就寝了。” 小包子:“……” 一惊一乍的,搞得他好难过。 左尹大人的这篇文章,足见 腹经纶,锦绣巨篇一气呵成,如江水之不绝,就连小包子这等外行,亦觉得读来分外 畅, 中如有气张,震 出了不属于他的陌生的男儿豪气。 但小包子 锐地察觉到,桓夙似乎并不高兴。 这是一篇讨伐太后的文章,这样的文章不知道有多少人写给楚侯看过,均被桓夙以离间太后君侯母子之情为由驳回了,甚至有所惩处。左尹大人的文章楚侯也看了,这一次的态度却很奇怪。 他既没有动怒,亦不觉得这篇好文章多有气势,随意批注了几个字,便彻底打发了。 太后怒得头疼 裂,扶着额头坐软轿回 ,才入了霞倚 ,便抛下众人独身入了幽兰室,传唤道:“叫卫太医前来。” 太后懿旨一下,不过太久,楚式月白长袍的卫太医背着药箱赶来,墨兰将人引入内 幽兰室外,事情似乎有些紧急,这一次竟没有避着旁人,茶兰后脚跟着墨兰一路到了幽兰室外。 “延之。”石门尚未关,茶兰忽地听到太后一声软语,她从未听过威严上位的太后对谁换了这般绵软姿态。 惊疑不定之际,那门已经阖上了,卫夷已入内,墨兰掉头见到茶兰,新月眉一紧,不悦道:“没有规矩,太后吩咐了,除了我,谁也不能来幽兰室。” 茶兰低着头,仓皇地掩盖了一丝异样,更慌 地跪下,“奴婢也是担忧太后凤体,忘了规矩,自愿领罚。” 既然她如此识大体,墨兰也不予为难,让她将她拉下去给了点眼 ,便没有细思。 “延之——”太后从石靠上软软地滑下来,虎皮绣纹的软毡和棉被一应落在 润的地面,卫夷放下药囊将人抱入怀中,温香软玉,侵袭的一抹幽菊芬华杳杳地升起,他的眼眶微微一暗。 但毕竟是几代 廷太医,卫延之虽惊不 ,握住太后的玉手便开始切脉,太后已经疼得脸如白纸,雪白 的额头不断躺下汗水,他神 一痛,“头痛得厉害么?” “嗯。”太后一个字更将他的心骤然揪紧,卫延之切脉的手轻颤了一下,哆嗦地近乎探不到脉搏,太后重口 着,他一手揽着她的纤 ,一手从药囊里找出了针灸袋, 了一支,强制心神缓慢地钻入百会 ,然后是风池 …… 幽兰室的的温泉与云栖 同出一源,此时氤氲着 室的热雾,太后白皙如梨花的脸尤带红 ,微 着虚弱地笑,手指抚过他的脸,掌下一片濡 ,她的笑容更盛,“还有你在身边,便好了。我什么也不怕。” “川谣……”她的身体状况,卫夷不敢明说,只是 口宛如 着一块巨石,沉重而滞闷,他难以 息。 “累了便睡,我替你针灸。”室内 润,卫夷解下斗篷,扔在地面,太后的衣衫已被扯 ,她盈盈地扬眸,“这样治疗么?” 她突起如丘的双峰擦过他的手背,卫夷烫手得一退,太后有心与他在无人的地方成些好事,不想才起身,头忽地一阵眩晕,她重重地摔入褥子之中,神思弥留之际,听到卫夷的歇斯底里的声音:“川谣!” 他曾是鄢郢杏林一脉上百年不遇的奇才,他本该 去 廷太医的身份,驰骋江湖,可是从他第一眼见到自己时,那些男儿志向、书生意气,都被忘之脑后。 他已做了十三年的她一个人的卫延之。 身份有别,可她从未后悔过,因为卫夷,她才觉得这样的人生尚存一丝幸运。 太后陷入了昏厥之中。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