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在河边洗脸,洗去酒宴上饮酒之后的脸热——世事有的时候就真的那么巧,命中注定的人从那里经过。 只缘 君一回顾,从此眼里再也没有别的风景了。 现在想想,当时的他简直不可思议!从小就学着要克己复礼,一举一动都是礼仪规范的颜氏宗子,当时的他竟然会伸出手去抓住一个女郎追在飘带上的铃铛——这真的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而后,那个女郎在擦肩而过之后回头,向他抛了一朵花…那哪里是一朵花,分明是裁定了命运。 他收下了那朵花,就意味着他接受了未来的一切。 这看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女邂逅故事,但放在颜异这个端方君子身上,就显得那么的不可思议! 只能说,相比起理智,他的本能先发挥了作用。他分明意识到了那个飘然而至的人才是最重要的,重要到了那一刻可以毫无悬念地 倒理智, 倒他从小到大学习的那一套规矩礼仪。 ‘阿嫣…’又拨 了一下小铃铛,颜异张了张嘴,却是无声的。 真像一场梦啊,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呢,从一开始遇见,就不像是人世间,简直像是一个凡夫俗子沉 于自我耽忘的想象。 颜异就这样在这故居住下了,他并不出门,有人意识到这座宅子搬进来人了,问起来也只对外说是颜家的亲戚借住。得了这个消息,就算是原本颜异的旧识也不再在意了,让颜异得以清闲。 这个时候,他不想要任何 际,他只想一个人呆着。 他都不出门的,只是呆在院子里小小的四方天地。整 也不见其他人,就算是仆人也只是在固定的时候扫过一眼,其他的时候都在整理一些书籍——《易经》《道原》这些,都是他曾经给陈嫣讲过的。 有些答应给陈嫣讲的,但临到这时发现竟还没有讲完。将来也没有机会讲了,想到这一点,颜异觉得沉甸甸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从头到尾再读一遍这些书,将想法记录下来——他是无法将这些东西寄给陈嫣的,所以只能寄到长安去。长安正在大规模修书做注,如果用到了一些他写的内容,或许有一天就会被陈嫣看到吧。 …这是当然的,陈嫣对这套书是花了心思的,比较重要的几部经典,她是肯定会看的。 这种自我圈 、终 不见人、只见书的 子过久了,佷容易让人忘记 期,忘记外面的世界,最后忘记了时间 逝、世界的真实与虚幻。听起来很夸张,实际上没那么玄乎。 放长假、整 宅在家里的宅男宅女也有这样的时候,一觉醒来不知道是梦里还是现实,更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天了。 颜异只不过症状更严重一些,宅男宅女往往几秒钟就能分清楚现实与梦幻。再花几秒钟摸到手机,打开,看到了时间和 期,也就确定了一切。至于颜异,他发呆越来越多,往往很难回过神来。 这样一来,过去种种就更像是梦境了!像到什么程度?想到即使是清醒的时候颜异也有些分辨不出来了。 修书做注其实也好,至少让颜异有了个事做,不至于整天想太多。如果没有这么一件事,他的 神状况只会更差! 颜异是正在修书的时候得到的消息…陈嫣离开了齐地,不,应该说她离开了大汉。 对于陈嫣的行踪,几乎没有人能把握。毕竟天大地大的,她哪里都去得!不要说大汉土地上了,就是海外,她一样纵横驰骋呢! 但是她在不在齐地,对于齐地的人还是有点儿把握的…虽然这个把握往往很滞后。即,她三月走的,或许五六月才能为一些人所知,而这个时候说不定她已经回来了。 这个消息是临沂传回来的,来信的人是颜守…大概这位族兄觉得他会想要知道这个消息吧。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滞后信息确实有机会得到,但也不失那么容易。 齐地就是陈嫣的‘王国’,她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就可以在这块土地上达到最好的保密效果。 离开了大汉,去到了海外。颜异想起了陈嫣说起海外诸国时的如数家珍,对于很多人来说,海外是一个危险且未知的虚幻国度,但对于陈嫣来说却是另一回事。很大程度上,海外是她的‘乐园’。 她曾经告诉他极西之国政治的利弊,现在想来,恍如隔世…或者说,那些事是真的发生过的吗?这下连颜异自己都不确定了。 颜异想知道陈嫣到底是去了哪里,在陈嫣的熏陶下,他对海外诸国的了解是比较深的,至少不会把那些国家笼统地看成一个整体。其实知道这些也没有意义,但他就是想要知道。 从现在起,他 她,真的就和她无关了…而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执拗地留下一点儿虚幻的联系。 然而,即使是想知道也是无法,到了最后,颜异只能继续修书做注,至少这些东西或许能被陈嫣看到——即使看到的时候她 本不会知道这和他相关。 修书做注的 子是很安静的,安静到了让某些知道相关内情的人忧心忡忡。比如说临沂,一直未听闻颜异的消息,心里肯定是忧虑的。颜产到底放不下做父亲的威严,只能让颜守走一趟东莞县,替他看看颜异。 颜守本来就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了,自然是办这件事的最佳人选。 怀着只有自己明白的心情,颜守在一个 夏之 的 子来到了东莞县。 出乎意料的,颜异的 神不错,作息也非常规律——每天在固定的时间起 ,固定的时间睡觉,就连一 两餐也妥妥当当,既营养充足均衡,又不至于过度,是养生惜福的做派。 平常空闲时间,颜异并不出门,只是在家修书做注而已。甚至会在院子里散步,就算是锻炼身体了。 颜守并没有任何盼着颜异不好的意思,但颜异这时的样子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从长安回临沂的路上他是看过颜异是如何再也支撑不下去的,他并不觉得颜异的 格,这么短时间内就能恢复过来,仿佛没事人一样。 “昭明…你没事吧?”颜守下意识问出了口。 颜异似乎完全清楚他的意思,眼睛里有他看不懂的东西:“无事…我只是…只是想要活的长久一些罢了。” 在修书做注,不知梦境还是真实的 子,他无疑是痛苦的、找不到出路的。而这长长久久的痛苦其实并不让他讨厌,事实上,只有处在这种痛苦中,他内心的愧疚才会少一些。 陈嫣并不觉得这件事是颜异的错,但颜异自己有自己的判断。 当一个人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的时候,原本对于某事的愧疚是会减轻的…这些痛苦让人觉得这是惩罚。 所以得长久活下去…死亡其实是佷容易、很简单的事,只要一瞬间下定决心就可以了。死了之后就人死债销,一了百了——颜异不要这个,他得单方面和她纠 到死,这是他欠她的。 “你信吗,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注定要为另一个人受苦,只是有的人遇到了,有的人没遇到…”当年她是玩笑一样说的。 他信,他只能信! 第408章 采葛(3) 时间这个东西是很妙的,有的时候度 如年, 有的时候又能数年时光弹指一挥间。 颜异在东莞县的这些时间大抵如此, 有的时候觉得岁月真是难熬, 有的时候恍惚间想一想,似乎已经在这里呆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是秋天来到这里的, 倏忽之间,已经翻过年去了。 夏秋冬都经历了一遍,然后就是他重回东莞县的第二个冬天。 “公子…下雪了!”仆从轻声提醒, 为颜异找来了厚实的皮 斗篷, 又着手往炉子里 炭。 北方的雪,或许会迟到, 但永远不会不到, 所以大家对下雪就没有那么 欣了。或者说, 除了一小撮人,普罗大众是害怕雪的。下雪意味着气温低, 意味着没有足够保暖手段的人可能会死在这个冬天… 相对于仆从, 颜异对于今冬的第一场雪都要触动大一些,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雪,仿佛扯絮一样,他怔了怔。 “下雪了…” 曾经有一个人,从第一场雪等他到最后一场雪…而他终究是辜负了。 现在好一些的人家都 行用玻璃镶嵌窗户,各方面的优点是不用说的。而对于现在的颜异来说, 玻璃窗只是让他明明看得见雪 天地间, 却是邈若山河, 永远都触碰不到的。 颜异垂下眼睛,走回了案前,案上放的是一些笔墨纸砚之类的。凝神半晌,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颜异叫来了仆从,吩咐准备车马,要出门一趟。 仆从自然是惊讶的,颜异这一年多的时间,自从来到这小院儿,几乎就没有踏出过。偶尔出门,也就是在城外走走,但那是很稀罕的!如今天寒地冻要出门?怎么看怎么奇怪。 但无论怎么奇怪,既然主人吩咐了,就没有他们多问的道理。所以应声之后,两个仆从就去准备了。 其实颜异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这东莞县城中。 马车走的并不快,和街道上步行的人也差不多。但县城不大,既然目的地在县城里,那就决计花不了多少功夫。不久,马车停在了一小巷外面,这就不太好进去了。 颜异下的车来,身后有仆从给他举伞,挡住漫天的雪花。颜异接过散:“在这儿等着吧。” 不用仆从跟随,他一个人走进了巷子。 巷子并不深,几十步就走到了底。但颜异走的很慢,所以花的时间很长。当他终于站在了巷子底的两扇小门前,他并没有动作,停了很长的时间,似乎是在思虑到底是要敲门进去,还是要转身回去。 终于,他还是伸手拍了拍门。 这座小院并不是无人,这里住了一家三口,一对老夫 ,一个寡妇女儿。不过这座小院儿也不是他们的,他们只是在这里看房子而已,他们也是别人的仆从。平常这座宅子他们只住前面的外院儿。 这大雪天的,听到有人敲门,也是很惊讶。他们在这里生活,与邻里 往并不多,更何况这么冷的天,谁又会来呢?他们想到会不会是主家来巡查的人,便忙忙地去开门——这里是主家的产业,虽然已经很久不来住了,每年还是有巡查的管事来看看。 主家产业众多,为了确定各个产业的情况,是有专门打理这一块儿的人的。 然而打开门之后,却不是主家巡查的人。老头有点儿犹豫:“…敢问公子…?” 后来一步的寡妇女儿这个时候也来了,忙道:“阿翁,这位公子我识得,是女郎的故 !” 寡妇女儿才是最早在这里做事的,后来主家不用这里了,其他的仆人或是带走,或是调往别处,最后只剩了她一个。再后来,也是主家给的恩典,让她把年迈的父母接到了身边,一起生活。 父母来的晚,自然没见过眼前的人。 老头没有多怀疑,眼前的青年虽没有大派头,也丝毫不见那些贵人的盛气凌人。但气度非同一般,一辈子都在豪门内做事的老头儿是看的出来的。主家的故 就该是这样的人,这是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颜异看了看寡妇女儿,似乎是想在记忆里找出这个人。过了一会儿才模模糊糊想起,过去这个院子是有这么个人,只不过很少见她——她并不在院子里侍奉,只是在前院打转,颜异没有什么机会见她。 “公子今 怎么来了?女郎已经许久不来东莞县了…”寡妇女儿还是很热情健谈的,不过她作为一个很普通的、一直呆在东莞县的婢女,显然不知道陈嫣和颜异之间复杂的故事。 甚至说,她都不知道颜异的身份。 颜异本想说什么,这个时候却什么都说不来,只是低声道:“回了东莞…想来看看。” 寡妇女儿却是另一套理解,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连忙道:“原来是这样,公子快请进,别在外站着了,雪好大呢!” 在她看来,这位是和自家主人 往密切的人!人家来都来了,难道还能拒之门外吗?就算是主人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她自作主张的。再者说了,人家一看就是高门大户的公子,不是坏人,也没什么可防备的。 颜异就这样进了院子。 寡妇女儿引着他进里院儿,拿了一把钥匙捅开通往里院儿的过道门:“公子勿怪,这里院儿奴婢平常是不进的,只十天半个月洒扫一回。前 头好,才刚刚洗晒过一回,回头就锁上了。” 门打开,颜异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属于回忆的另一个世界。 这里的一切都和上次离开的时候没有一丁点儿的区别,院子里的花木都一棵不少。这个时候白雪已经铺 ,雪地上连一个印子都没有——这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就站在时间之河的彼岸,静静地看人事 淌,对岸的世界变化万千。 这一刻,颜异迟疑了,他不知道该不该踏进去。 带他进来的寡妇女儿却没有这种顾虑,请他走进去。先是开了正屋的门,又给颜异生炉子。不一会儿,炉子里的火生起来了,发出烧炭时那种特有的‘毕剥’声,靠近炉子的这一块发出热量,逐渐击散着屋子里的寒意。 颜异扫视着屋子里的一切,书案放的好好的,书籍也安安静静地呆在架子上。在这个时候,外面的世界,‘纸书’已经开始取代布帛书和竹简书了,但这里却不见一点儿。 这里不是别处,这里正是当初陈嫣设在东莞县城中的一个小小图书室…曾经两人在这里约会过很多很多时间。不,不应该说约会,他们来这里的时候是从来不会约定的。只有巧合的时候才会遇上,‘你在这里啊’‘你也在这里啊’,明明是这样的。 明明是巧合才能遇上的,他们却在这里相遇了很多次。这里的奥秘并非‘心有灵犀’这样的玄学,非要说的话,每次来这里分明都是想见对方了——来的次数越多,就越有遇到的可能。 我想你千万遍… 外面的天在下雪, 沉沉的,即使是透光的玻璃窗也 不进来多少光线。颜异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取了火源去点灯。蜡烛被一支支点了起来,这间房本来就是阅读室,陈嫣当初是尽可能多地安排灯烛…颜异点了一圈,室内果然亮堂堂的了。 颜异跽坐在过去自己坐的那个位置,打开搁置在一旁的文具匣,里面果然有笔墨和未使用过的布帛。 融了一些雪水,开始磨墨…然而真等到下笔的时候,又好像没什么可写的了。事实上,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磨墨,好像是无意识做出这个举动的——蘸了墨汁的 笔拿在手上,在他出神的时候一滴墨汁滴在雪白的布帛上,黑 的圆点儿清晰可见。 颜异叹了一口气,手上终于动了。他写的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首《诗经》的开篇之作。 曾经在这间屋子里,阿嫣与他抱怨。她与各地名士通信,其中不乏治《诗经》的大家。然而这些人的解读方式她实在不喜,别人或许会觉得那是大佬,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又或者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争了。 但她不一样,她是很认真,很有自己想法的人。 “明明是男女之间纯洁无 之情,好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到了这些人口中,硬是要牵强附会到歌颂德行上!”因为这是《诗经》的开篇之作,算是过度解读中最过分的。 颜异过去是不在意这种事的,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他是那种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人。但这个时候他却赞同陈嫣了,因为那个时候的他才明白为什么这篇《关雎》会成为诗经之首。 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成为当事人才能明白。 正在写着呢,颜异忽然若有所 ,抬头看向门口。 “昭明,你来了?”穿着火红 骑装的女郎解下斗篷,脚上的羊皮靴子跺了跺,发出清脆的‘踏踏’声:“昭明,我骑马来的呢!雪猎实在颇有趣味,你与我出去吧,别看书了!” 下雪的冬天,陈嫣是喜 雪猎的。她骑术很好——能不好么,先帝亲手放在马背上,世上最 通骑 的边郡子弟,甚至是归降匈奴将领教导。太子由什么人教,她就由什么人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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