眯了眯眼睛,对身旁也跟着下了马的桑弘羊道:“前头是怎么回事儿,似乎在修建一所大宅?” 桑弘羊随意瞟了一眼,发现确实有很多人在那儿建房子,眼下才打了一个地基出来,但是看地基的规模,以及对方在一边的建材,这绝不是一座随随便便的房子。 在汉代,很多礼制其实都在摸索当中,后世对于各种阶层的人住什么样的房子,那都是有严格规定的,严格到了柱子、房梁、大门等等的形制、大小都有规矩。不能轻易使用不合自己身份的东西,一旦越界,那就是僭越,可是大罪! 汉代的房子虽然也有规定过大小,比如说列侯的房子不能超过一百五十宅大小什么的,但也就是泛泛而谈。很多都不一定遵守…而且就算是遵守,也不难,相关规定很少,自由度还是很大的。 所以只是看房子的样式,有的时候很难看出住在这里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但也不是说房子就不能反应什么了,恰恰相反,作为从古至今人们的重要资产之一,房子始终是很能反映出房主人的经济地位的…而放在古代的背景下,钱和权不能分离,这里面也就有了政治属 。 现下,若是魏其县本地的豪强,人家都是世代扎 于此,有自己的大宅,并不用起新宅。可若是新荣之家,似乎也不像——看做事的那些人秩序井然,一看就知道是大家族的仆人呐。 本来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过是旅途中打眼一看而已。但谁让陈嫣和桑弘羊确实一路无所事事呢,于是被这件事勾起了兴趣,让人去打听打听。 不一会儿,打听的仆人回来了,禀报道:“翁主,那是魏其侯老大人的宅子!” “嗯?”陈嫣睁大了眼睛…这可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了。她离开长安已经很久了,虽然有长安那边的线报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但到底是错过了很多。 就她所知的,窦婴表舅在外祖母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是重返了朝堂的——本来表舅离开朝堂就是因为建元新政为外祖母打 ,他这个建元新政核心人物自然受到波及。 随着外祖母去世,刘彻旧事重提,重新开始了自己对这个国家的设计。理所当然的,原来那一批大臣得召回来。 陈嫣猜测,刘彻不见得希望表舅返回朝堂…事实上,那会儿他正在清除朝堂上的窦氏一系,准备开启自己的时代。这个时候把窦婴 回去算怎么回事儿?那不是让那些打散了的残 自发聚集在他身边吗?从来都是散兵游勇好对付,一旦拧成一股绳后就麻烦了! 之所以要召回表舅,原因也很简单。一个,他为组织立过功,他为天子 过血…咳咳,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劳苦功高呗!当初建元新政,他和其他人一起顶在最前面,为刘彻冲锋陷阵。考虑到当时太皇太后的态度,这无疑是有政治风险的。 为此,有的人付出了 命,而背景深厚如窦婴、田蚡,都被从三公的位置上免职,自此踢出朝堂。 无论古代还是现代,政治上很多事情都是讲究一个默契的! 打个比方来说,几个皇子争夺皇位,下面的人站队。等到赢家登位,那些早早跟在身边的人肯定要提拔起来。哪怕这里面有的人其实并不那么讨新皇帝喜 ,甚至觉得这个人 本没甚才德! 这是因为政治本来就不是一件以个人喜好为倾向的事情,即使身份是皇帝也不能例外! 身处其中,人必须做合适的事情。 既然这些人支持了自己,这个时候就得给予一些‘回报’,这既是提高‘帝 ’的忠心,也是为了建立以自己为核心的领导班子。同时也是做给其他人看的…皇帝其实是一种必须‘施恩’才能维护自己地位的存在。 就像是历史上的宋代,就是因为对士大夫无比宽厚,所以才能在最后关头得这些人以命相陪——这种‘宽厚’合理不合理先不说,但类似的道理确实贯穿了整个封建社会。 那时刘彻等到了太皇太后自然消亡,成为大汉政坛真正的主宰者。那些因为他的建元新政而受害的人,这个时候自然要好生对待,不然怎么让其他人有 于‘天子恩德’,对皇帝更加忠心耿耿? 另外,也是考虑到了窦婴算是窦氏的叛逆,窦氏一系不见得能向他靠拢… 不过说到底,刘彻是 本不想用窦氏一系的人了。即使他手下很缺人才,窦氏一系也不乏可用之才,但政治斗争是严肃而残酷的,刘彻需要的是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朝堂,不需要有人在其中掺沙子!相比之下,手头人不够用倒是小事了。 这华夏大地上别的或许不多,人却是极多的。身为皇帝,只要表示自己求贤若渴,自然多的是人通过各种手段冒头。 人才的缺口总会存在,但这始终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正是因为如此,虽是重返朝堂了,窦婴表舅的存在 却很低。一方面是刘彻待他冷淡,另一方面似乎是他自己也有些灰心了。 陈嫣当年与他说的那些诛心之语到底还是产生了影响,他没能对天子、对朝堂彻底死心,但心中的 影却是挥之不去。 太皇太后薨了后,他重新被召回朝堂,他没有推拒——他到底还抱有一丝幻想…这并不奇怪,从一开始,这个少年时代就名 长安的王孙公子其实一直就是个理想主义者。 他从来离权力中心无比接近,但总对此抱有某种天真的热忱。 对天子的忠诚、对国家的责任,他是真的是受一种很高尚的情 驱使,这才投身政坛的。即便到了现在,他还有某种程度的幻想,幻想一个忠心耿耿、有才华的臣子必然会受到重用。 就像古时那些贤君贤臣 传的故事一样。 然而故事终究只能是故事,窦婴之后在朝堂上的冷遇说明了一切,那时候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所以他也灰了心。 陈嫣收到的情报里,对于这位表舅并没有提过太多。毕竟陈嫣的情报系统传递的都是长安发生的、会影响这个国家的事,这会帮助陈嫣调整自己的事业。最多就是多多注意一下陈嫣的母亲,还有兄弟姐妹这些人,哪还能去窥探一位失意的前任丞相? 而陈嫣也不可能和这位音乐老师通信…这是为了保护她自己,她现在可不能轻易出现在长安任何人的视线中。为了这个,她甚至不能和母亲、姐姐联系,更不要说窦婴表舅了。 就她所知的,窦婴表舅在灰心之后就安安分分在朝廷中做起了隐形人。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陈嫣松了一口气,她知道,似窦婴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有的时候是不听劝的。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说的就是他们了。 那种时候, 命不足惜!重要的事自己的理想…相比起理想来,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生命通通不值一提。而当理想消亡,即使他们还活着,也是死了,那个时候一心求死也不奇怪! 所以表舅最终选择了失望之下心灰意冷,然后退一步,而不是生无可恋,抱着自己已经死去的理想陪葬…这是让陈嫣很‘欣 ’的。 在陈嫣看来, 命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此后这个世界就算还有千万种可能,也和你无关了。只要活着,所谓的心灰意冷说不定也是一时的,很多人直到晚年还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呢! 事情到此就没什么可在意的了…知道这位老师、长辈没有走向自毁之路,陈嫣就安心了。 然而现在是怎么回事,魏其县这边有人在给他修大宅?这不科学啊! 打听消息回来的仆从道:“那些人有的是魏其县本乡的,只是来做工,并不知其中内情,只道是长安的魏其侯在此起宅子。有的是长安来安排事务的,他们倒是知道,但口风紧,并不多说。奴使了钱,也只肯说是魏其侯老大人厌倦了官场,想要来魏其县颐养天年。” 陈嫣怔了怔,有些明白了。 她并不知道窦婴表舅的心路历程,但有些事情是可以猜测出来的。 他是最后一点儿希望也被消耗掉了,对长安是彻底心灰意冷了…有的人就是这样,真的心灰意冷了就会做的很绝。 事实上也差不多,长安对于现在的窦婴来说就是一个伤心地。他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青少年时期…那可真是一段好 子啊!即使那个时候的他没有后来的位高权重,只是外戚之家一个以才华闻名的子弟而已…但那个时候他还有理想啊! 他的理想在那个时候没有经历过意思风沙吹拂,还是最鲜亮、最热忱的样子。 打马穿过长安的街道,有女郎会惊呼‘郎君甚美’,投掷鲜花瓜果——当然,这对于那时候的窦婴来说并不重要。只是时光过去这么多年,再次想起的时候却觉得那真是很好了。 没有烦忧,有的只是热热烈烈的一切。 后来窦婴又在长安经历了很多很多,好的事情、不好的事情,宦海沉浮多少年,他得到了很多,却失去了更多,直到最后一无所有…曾经有多深深地 着长安,这个时候就有多想离开。 并不是痛恨…怎么回痛恨呢,到底曾经那样 过。他只是倦了,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看着 悉的一切,在毁灭与痛苦中生生灭灭了。 他终于决定离开长安。 他甚至不打算回到窦氏老家,那边聚居着大量族人,每到一些重要的 子,比如祭祀祖先什么的,离开家乡的族人还要返乡。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和朝堂有着关系…窦婴这次是彻彻底底想要和过去做个了断了!连这些人都不想再见。 这大概是另一种层面的‘物极必反’了吧。 “怎么了?”桑弘羊发现陈嫣的神 有着一层说不出来是伤 ,还是高兴的东西。 陈嫣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对这样的发展她其实早有预料,毕竟一切很早以前就显 出了蛛丝马迹。只是一个人曾经轰轰烈烈的理想就这样彻底消亡了,还是让人很 慨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物伤其类’吧。 第247章 君子于役(2) 琅玡郡临海, 出东莞县不久之后经过数县,就算陈嫣桑弘羊一行人走的再慢,也该到了海边。 琅玡郡的港口并不是海运号建设的成果, 因为在海运号起来之前整个齐地的海运业已经有了一定规模。而琅玡郡是整个齐地数一数二的富庶郡, 加之临海, 在这个设港口本来就是资本的必然选择。 不过在海运号成长起来之后, 对港口的建设早就不是之前那种水平了, 所以琅玡郡港口有很多海运号的投资——琅玡郡的港口设在椑县,这是琅玡郡临海的县之一, 县内的夜头水南 入海,也运送来了大量的货物。 陈嫣等人就是在椑县上的船, 这艘海运号名下的客船数 前从外地出发, 中间没有载客,也没有载货, 就是专门来接陈嫣的, 已经在港口停泊了两 了!正好趁着这个时间做完了休整和采买工作。 不过等陈嫣桑弘羊一行人真的上船之后,本可以立刻开船的客船却没有走。 他们的确做了一些准备工作,但陈嫣身边的人并不完全认可——客船的人已经足够优待他们了, 采买的食材之类都是很好的。想的就是陈嫣以及陈嫣身边的人恐怕不习惯海上艰难, 补给不足! 好在他们这一船是专为接陈嫣桑弘羊的, 所以多的是空间, 他们想采买什么都行!不然换成是一般的客船, 哪来的这么大的余地?几个人住在一个船舱里, 食物和其他必需品都很紧凑! 保证人能活下来就行了, 还指望更多显然是不太现实的。 客船这边的人和陈嫣身边的人在这方面的标准显然不太一样,陈嫣身边的人很难想象让陈嫣一连数 菜 都没有变化,又或者吃不到新鲜果蔬——这个季节确实没什么果蔬可吃,所以客船这边的人也就没有采买! 两边倒是没有因此发生什么争执,因为 本争执不起来…客船这边的人完全让着陈嫣身边的人,并没有一丝不服气。他们出这趟船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况且这又不是麻烦的他们,更不是开销他们自己的钱,谁会有意见? 于是船在椑县又多留了一 ,然而就算是这样,陶孺儿也忍不住和陈嫣抱怨:“椑县还是大港口呢,实在没什么东西!” 椑县这边汇聚了很多货物,物资十分充足。这里不少人靠港口生活地比一般地方的人更富足,这就导致了这里的消费力更高…只看这里的商品,其实并不比临淄这样的大城市差! 然而这会儿真的采买起来,又觉得这也不行,那也欠缺了。 此时已经起航,桑弘羊啧啧了两声,道:“还是翁主您的面子大,我来的时候也是坐船,只是那时可不是专为我一人备了一艘船… 常的享受就更不能相比了。有你在船上, 子过的并不比在岸上差。” “享福还堵不住你的嘴?”陈嫣瞥了他一眼,对于他的话她没有反对,也反对不了。但她觉得作为‘既得利益者’,桑弘羊是没有立场拿这件事调侃她的。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桑弘羊笑着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今次回不夜县的这待遇,还真是他沾了陈嫣的光…这甚至不是钱的问题,即使他肯出钱,也不见得能有这种待遇! 待到客船漂在大海上的时候,一开始还有点儿意思,但到后面就无聊了。毕竟打眼望去除了大海还是大海,实在让人丧气啊! 中间偶尔有一些地方可以靠岸,但这些不算港口的地方实在没有太多停靠的必要。就算停靠了,也无法方便地获得补给,得派人深入地区,耽搁好久才能凑出需要的物资。 所以中间是不停的!索 这样还提高了航程速度,早点儿到不夜早点儿安生吧! 这样的海上生活当然无聊,而这种无聊落到陈嫣身上是加倍的!她甚至连一开始的趣味都没有,要知道她可是曾经在大海上 浪了一年多的,那时候看海看了太多,这会儿已经彻底没 觉了。 索 还有一些找乐子的游戏…海上船只颠簸,竹牌不好摆出来了,陈嫣就让人翻出一套骨牌来——其实这也是赌具,类似牌九,陈嫣让人用打磨光洁的动物骨头或者象牙制成。 玩这个不像麻将,不需要砌长城,只要海上风浪没有翻了天去,都是能玩的。 这种游戏都颇为杀时间,有的时候玩上一会儿,半天就过去了! 在船上玩这个游戏的时候,陈嫣并没有再去找其他人填角儿,就她和桑弘羊一起玩——就和麻将一样,不同人数有不同人数的玩法,两个人玩儿也很有意思。 “还有两 便回不夜了。”陈嫣翻出一张骨牌,眉头一下皱紧了。 桑弘羊‘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其实不用陈嫣说他也是知道的。这两天船上的水手都在说这件事呢!所以他才知道他们现在大概走到哪里了…反正就是快到了的意思。 几手牌之后陈嫣果然输了这一局,扔下牌九,让婢女送一些吃的喝的过来。 桑弘羊这才上下看了一遍陈嫣,道:“怎么觉得你今 格外沉不住气?” “有么?”陈嫣自己的 觉并不明显,听桑弘羊这样说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就摇了摇头:“没什么事,不必担心…不过就是有些烦闷而已,回不夜之后恐怕就没有现在的清闲 子了。” 陈嫣这话当然是有一些故意让桑弘羊放心的意思,但也不能说她说的就有错了。 她本来就是为了处理事情才回的不夜县,这一波恐怕轻松不了了! 桑弘羊本来还摩挲着桌案上一只小巧 致的骰子,听陈嫣这样说,整个人往身后的软靠上一靠——陈嫣讨厌跽坐,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平常只要不是重要的正式场合,她的跽坐都相当敷衍! 而在私下,她更是想尽办法绝不跽坐。 这会儿她和桑弘羊玩牌,她难道会把桑弘羊当外人?所以她在自己的坐席上放了一个类似懒人沙发的东西…以此时的看法来看的话,这可是极不规矩了。 桑弘羊自己也不是一个拘于礼法的,大概是和陈嫣走得太近了,受她影响,一样也不 跽坐。这会儿看到懒人沙发这种好东西,立刻让人也给他准备一个,看他的样子倒是比陈嫣还要适应了。 “ 通号此事还真是…”桑弘羊嘀咕了一句,又道:“到时你打算如何处理?” “人还未到不夜,具体情形尚有不明之处。更别说可能此时已经情势改变…此时与你说打算如何,这算什么呢?说不得到时还得改弦易辙。”陈嫣真心就是这样想的。 说起来这一次令她不得不赶回不夜县的不算什么大事,但也不是小事了。 通号发展到如今的规模,陆地上的生意做的飞起!而陆上 易可并不只有国内这种,还有一种国际贸易…其中主要的对象就是北边的匈奴。而此前 通号对匈奴的贸易口主要在陇西一带,那儿离长安近,陈嫣因为各方面的考量将自己的‘钉子’钉在了那里。 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