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哟。”女子笑了,“我自己就是裴家后人,我说我曾叔祖,谁来告我?” 一句话,书肆内外看热闹的人都笑了。 那举子还不依不饶: “你说你是裴家后人你就是裴家后人?我告诉你……” 书肆伙计怕事情闹大,连忙说: “这位郎君,裴娘子确实是裴家后人,嫡枝正脉的裴家娘子。” 那女子抖了抖手上的《群香集》,笑着说: “我拿自家祖上故事来写书赚钱,你往哪儿告我去?” 一旁的孟月池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书,书上署名是“瑶池闲客”。 没想到写书的作者竟然就在自己面前。 那举子本想扬名,结果却闹了笑话,在别人的嬉笑声里掩面而去,走的时候姿态很是狈。 姓裴的“瑶池闲客”将帷帽直接摘了,出了眉目致脸庞,她的嘴略薄,眼角微挑,看人时候平白有两分刻薄。 走到一旁,她对书肆的伙计说: “先将上个月的钱给我结了。” “是是是,裴娘子您这边请。裴娘子,实不相瞒,这《群香集》卖的不如您之前写的那一套书,现在来买书的举子都喜看男子平步青云……” “他们看,可我写腻了呀,再说了有什么平步青云不都得先有一副好皮囊?这些男人天天对着书发梦,自觉自己有那么二两才学就能得了明宗青眼,也不看自己生了什么模样,这才真是辱没先帝。”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只是孟月池恰好站在左近,听了个正着。 从身上取下钱袋,孟月池将这本《群香集》放在了自己之前选好的一堆书里,对书肆伙计说: “劳烦将这些书结账。” 那女子眼尖,瞧见了里面有自己的书,便看了这买书人一眼,还真看出了些门道。 “这位娘子你应该不是繁京人士,买了这么多的杂谈游记物候之书,也不像是来科举的。” 孟月池盯了眼伙计用纸包书的手法,才转头看向这女子: “您好眼力,我确实并非举子,来繁京是为了处置琐事。” “不知娘子是从何处而来?” “齐州。” “齐州?!”和孟月池说话的女子忽然高兴起来,“那这位娘子你在齐州可去过原平府?可见过那素手阎罗孟月池?听闻她生得如鬼似魅,能召群鬼惑人心智……” 站在此地的孟月池本人:“……人我是见过,长相平平,至于各种传说,都是戏言相传,并不可信。” 她神如常,将女子所说的传奇之处一一破了去,却丝毫不能减这女子的兴致。 “你竟然真见过那素手阎罗?快快快,你同我讲讲!她什么模样什么情?到底怎么让叛逆相残相食的?你也别当我是坏人,我姓裴,名文姬,号瑶池散人,家住咏恩坊,生平最好打听些有趣之事,你跟我好生讲讲这孟月池,以后我再写了书都送你。” 孟月池看了一眼被包起来的《群香集》,为自己花掉的五钱银子到后悔。 正在她木着脸思考该如何摆眼下窘境的时候,刘嬷嬷提着一堆东西走了过来。 在她身后,还跟着昨天那位叫绫儿的女官。 “孟娘子,陛下传您进觐见。” 孟娘子?哪个孟娘子?繁京里有哪位孟娘子能得了陛下召见?想想现下时局,便知道这孟娘子就是传说中的那位“素手阎罗”了。 书肆里霎那间安静了下来。 裴文姬看着面前之人,瞪大了自己一双眼睛。 在尴尬之中,孟月池为自己的耳慢语迟到庆幸,耳慢语迟不显慌张,那尴尬的就是别人了: “你看,我确实是平平长相,也不能招鬼。” 孟月池说完,自己提着书跟着女官走了。 绫儿是带着马车来的,将孟月池请上去,她就看见这位孟小娘子坐在车里往外看。 “孟娘子要是喜此地,明可来接着逛。” “不是因喜。”孟月池将所经过之路默默记下,抬手松开了车帘。 她得记好了,这条街以后再也不来了。 第129章 姑娘请披黄袍(十五) “你们可知道那在齐州立功的孟月池已经来繁京整整五,光受陛下内殿召见就三回了?” 江左益起兵叛一案牵扯甚广,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连同通政司协同查判,堆叠的案卷比人还高。 趁着饭时,人们聚在一处,说的都是如今繁京里的种种传闻。 听到李御史这么说,刑部郎中魏襄武笑了笑: “有这事儿么?卓御史可曾听说?” 身穿官服的女子坐在一旁,闻言看向那几个聚在一起的男子: “每案卷都不曾看完,实在无心去看繁京又有了什么热闹。” 魏襄武却不肯罢休,又仰头看向另一侧: “张主事,你们比部掌管勋赐,听说那孟娘子光是陛下赏赐就得了几回了,可曾有什么消息?” 穿着绿裙衫的女子身材微丰,坐在一侧正看着手中的册子,她身在刑部的比部,刑部郎中魏襄武与她的上峰平级,所以她只能起身回到: “魏郎中,此事我也不曾听说。” 问了两个人都没结果,魏襄武最后看向了大理寺少卿于若菲。 “于少卿,当初是您将那孟月池的檄文送到陛下眼前的,说你与她有恩也不为过,怎么她来了繁京竟然都未曾与您打个招呼?” 在座众多的女臣之中,于若菲的身份是最高的,魏襄武第一遍说的时候她没吭声。 李御史在一旁笑了:“魏郎中,那孟娘子如今也不过是个白身,她去登了于少卿的门,于少卿也未必见她。” 魏襄武也笑,看看其他几个女子,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那孟娘子建功立业,本是好事,偏偏行事所为有伤天和,她不去打扰于少卿,说不定也是自觉有愧。” 说罢,他和李御史互相看了一眼,脸上带着彼此心知肚明的笑。 于若菲还没说话,刚刚说自己无心看热闹的御史卓升清忽然开口: “魏郎中,我可不曾听闻说孟娘子行事有伤天和,您是从何处听的?” 魏襄武看向她,笑了笑,说: “听闻孟娘子是薛大家弟子,我还觉得不对,薛大家也好,卓御史也好,于少卿,那都是谦谦温文,承前人之志正朝堂之风的女中君子,孟娘子擅用诡计……令叛军扑杀相食,这等事举事瞠目闻所未闻,怎能和几位清贵大人是一脉之传?” 张主事没有说话,她忍不住抬头看向了于若菲。 她是六年前考上的进士,家里不过是寻常人家,也不是什么女旧臣之后,从前不少人追捧那些女旧臣,觉得她这般的为官女子少了些底蕴,风水轮转,听着这些对女旧臣之后明晃晃的挑拨和奚落,她心里倒也不觉得快意。 于若菲还是未曾说话。 卓升清也不吭声了。 散值之后,于若菲刚刚坐上回家的马车,就见卓升清也挤了上来。 “听说那孟月池来了繁京之后过得很是自在,在书肆看书的时候直接被陛下派女官给叫了去……我家砚宁之前也在庐陵书院读书,与她算是同窗,不如就让砚宁去寻她,也让她知道……” “让她知道什么?”于若菲抬起头,看向卓升清,“你以为薛重岁手把手教了七年又送去勇毅学的人会真不懂那些礼数?” 卓升清眉头皱起: “那她为何还不来见咱们?莫非真要等着咱们的帖子送上门去?” “不来见,自然是不想亲近的意思。”于若菲轻轻叹息了一声,“自柳亚相被贬,梅坐大,这朝中不想亲近咱们的人也不止她一个。” “可是,于少卿,孟月池不一样,她是薛大家的关门弟子,柳亚相是她……” 于若菲有些不耐地摆手,不让她继续说下去了:“你说这些有用么?孟月池的娘说到底是个无爵无禄的寻常妇人,她爹也不过是个县令,陛下让她跟咱们这些女旧臣之后撇清关系,那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陛下?”卓升清瞪大了眼睛,“于、于大人,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孟月池,陛下要用,可陛下用的孟月池,是在齐州大退叛军的少年英才,是个寻常官宦人家出身的年轻女子,跟咱们女旧臣后人一系并无干系,你可明白?” 卓升清明白了,或者说,她其实一直明白,只是不甘心。 自扶正之后她们等了几十年才等到了重回朝堂的机会,正逢女帝在位,她们这些人本该勠力同心承继前人之志,怎么就成了如今的局面? 怎么就成了如今的局面? “于大人,陛下是真的要弃我们这些女旧臣之后于不顾么?梅步步紧,我们却连个后继之人都没有,柳亚相在剑州为朝廷秣兵历马,陛下却下旨申饬她妄为,这般下去,我们在朝中还有什么意思?”卓升清声声哀切,低着头,手指紧紧地抠着自己所坐的藤垫。 于若菲双目微阖,片刻后才睁开: “卓御史,别去想什么女旧臣之后了,你我在朝为官,第一该想的,就是朝廷,实不相瞒,当带着那封檄文上朝,我不是因为孟月池孟娘子的身份,而是因她在齐州真的做事。” 卓升清抬头看向她,却不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 让人停了马车,送了卓升清上自己的车去,于若菲长叹了一口气。 今年年初,正在朝中为叛军之事焦头烂额之时,她收到了自庐陵来的信。 信是薛重岁写的。 在信上,这位也曾在她少年时候捏着她的手教她写字的老人问她,她每看见的到底是什么? 是明仁两朝女臣们的辉光,是她们在朝中仄为难不得志的当下,还是天下的百姓,她们未曾入朝时的那些宏图大志。 看着那薄薄的信纸,于若菲守着幽幽灯火端坐到了晨曦初现之时。 自柳铉徵被贬谪,朝中的女旧臣之后官位最高的就是她这个大理寺少卿,她每殚竭虑、心力瘁,都不知道前路在何处。 她明白,薛重岁是劝她将“女旧臣”这三个字放下,那时她苦笑为难,这世上许多东西哪里是说放下就放下的? 等到孟月池在齐州的消息传来,她才明白,原来薛重岁的信是在给她的这个幼徒铺路。 一生见惯沉浮的薛重岁,她不想自己心的小弟子被争波及,提前写了信来,让她们这些女旧臣不要为难那个才十八岁的小姑娘。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