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鹅黄的单衣盘坐在榻子上,闭着眼睛穿针,可手里的线头就是和我拧着干,没多会儿的功夫已是头大汗。翠莺把罗汉榻上的小烛灯移到头柜上,坐在榻沿儿上轻摇着扇子道:“这穿针乞巧是要焚香磕头,站在月亮底下正对着月光穿的,哪是你这个样子,一看就不心诚。”我睁开眼,鼓足了腮帮子,吐了一口气,“这个织女娘娘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表格格平里也不拾掇针线,怎么三下两下的就给穿进去了?”翠莺笑了笑,“人家织女娘娘也有瞌睡的时候不是,哪能都应付得过来?”说罢把绣花鞋了提到榻子边的垫木上搁好,起身放下薄纱帐子,“早点儿睡吧,明儿个有的受了。” 我一想起那茬儿,就肚子气,我挠了挠头发,把针线放到绸袋子里去,袋口收紧,挂在幔帐边的钩子上。翠莺见我躺下后把烛灯吹了,我挪了挪枕头侧过身子道:“姐姐,你说这么个倒霉的差事儿为什么偏偏要分给我们,这个董家祖宗谁伺候得来?”翠莺长叹了一声,“谁说不是呢,贵府小姐也算是见得多了,可这么难的还真是头一回碰到。才来了几天,谁提到她都发怵,一点儿不顺自己的意就撒泼,你说往后要真是摊上这么个主儿,子还怎么过?” 我越想越心烦,偏偏蚊子又在耳朵边嗡嗡地叫,我嗖地起身掀开帐子拿起枕边的花水儿往脖子上抹了抹。翠莺“哎?”了声,“大该不会做主真把她给娶进府里来吧,要不怎么那么迁就她,我可从来没见大待哪个姑娘那么和气,连小格格都没有过。”我拧上花水儿的盖子搁到头柜上,“就是,明明是她不好,刚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说表格格。”翠莺道:“还真有这事儿,我方才听瑾儿她们在背地里捣鼓还当是瞎传呢。怪不得,我说怎么表格格看上去不大高兴的样子。”我把帐子好,复躺下,“我觉着大跟表格格说话的样子和跟格格说话的时候没多大分别了。”翠莺道:“我也瞧出来了,可这说不通呀,表格格改明儿真要是给选了进去,大这样不是自己打自己巴掌吗?” 我朝窗格子外头瞅了瞅,公子房里好像没了亮,“咦?爷今儿怎么歇那么早?”翠莺道:“昨儿个夜里回房后一直用功到四更才歇下,天没大亮就起了,隔着门帘子给老爷问了声安,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就出门了。”翠莺顿了会儿接着道:“按说这京城的旗人子弟铺天盖地都是,除了王府贵胄没几个比得上咱爷的出身,可成天过的还不都是些逍遥自在的子,哪有这么没没夜的?你想想看,我们府上的长公子,将来要袭个皇差当当还不是老爷一句两句话的事儿,何苦跟着那些穷书生受这份罪?” 我往榻沿边儿靠了靠,侧过身子托着脸颊道:“这姐姐就不懂了吧,读书人有句话叫‘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们看着是受罪,人家读书的指不定心里头高兴着呢,格格过去就这样。再说了,我听说连皇上读书也是这么整宿整宿的,到了手上的书都要过上个百二十遍呢!”翠莺不可思议地看过来,“什么,百二十遍?”我“嗯”了声,掰着手指头道:“先是……念个四十遍,再……再抄四十遍,最后再合着书默四十遍,是不是百二十遍?”翠莺嗤笑了一声,“这八成又是听你那个子清哥念叨的吧?”我晃了晃脑袋,躺倒枕头上,“没错。” 翠莺道:“瞧你那得意样儿,老实代,你那子清哥今儿送你什么了?”我“咦?”了声,看向翠莺道:“姐姐怎么知道的?”翠莺拿起手边的扇子摇了摇,打了个哈欠,“你那么点事儿,还能瞒得过我去?方才在前府的时候就见你捣腾个不停,我当是什么宝贝呢,敢情是人家曹公子大老远跑来送的蛛子!”说罢“唉”了声,“不过这个曹公子真不够意思,怎么不送我一个,亏得我过去还帮他补过一次鞋呢。”我呵呵笑了会儿,“姐姐亲都说好了,还要合子做什么,难不成是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头的?”翠莺蹙着眉角,用扇面儿击下榻沿儿,“鬼丫头,我……我是说不过你!”语罢翻了个身,面对着墙,用被子把头给蒙了起来。 …… 次和翠莺在房里用过了早膳,趁没出门的功夫想看看蛛网结得怎么样了,刚解开帕子上的结,房门嗙一声,我身子一怔,回过头去,只见董姑娘穿了身挑眼的碧蓝旗装,手里拿着马鞭直冲冲地就进来了。我和翠莺互看了一下,福身道:“董姑娘万福。”董姑娘在屋里转了一圈,直盯着我们道:“你们家大爷上哪儿去了,不是说要陪我逛的吗?”正愣在不知该说什么,贵喜跑到屋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董姑娘,爷特意让奴才回府言语您一声,明儿个才得闲,让翠莺她们先陪您逛起来,要看上什么喜的就买,全算在咱爷账上。” 董姑娘直直地看向贵喜,“马厩在哪儿?”贵喜道:“您是要坐轿还是坐马车,这就给您叫到后院儿门口去。”董姑娘走到贵喜眼前儿,弯了弯折起来的马鞭,“我要骑马,带我去马厩!”贵喜“啊?”了声,“哎哟,这……这奴才可做不了主,得回去,这要是……”还没得贵喜说完,董姑娘已经走到了院子里,贵喜提腿跟上,一个劲儿地说,可董姑娘正眼没瞧他。 我和翠莺拿着银子赶紧跟过去,当真是一路跟到了马厩里。董姑娘背着手在围栏前踱着步子,蓦地看向贵喜问道:“哪匹马是你家大爷的?”贵喜犹豫了半晌,指了指最中间的那匹枣红的马,我定神一看,正是当去蕴墨斋时公子给格格挑的那匹。董姑娘笑着大步走过去,伸手碰了碰马的鼻尖儿,没成想公子那马竟然猛地甩了一下头,了董姑娘一手。我“噗嗤”一笑,心想公子的马到底是通灵的,会识人。正乐着,翠莺悄悄顶了顶我的肘,我才回过神来赶紧捂住嘴不再出声,幸好这姑没给瞧见,要不准惨了。翠莺拿着帕子递过去,董姑娘呼了口气,一把夺过帕子擦了擦手,霎时挥起鞭子狠狠地对着马的鼻孔甩过去,我心猛地揪起,只听马惨叫了一声,前蹄倏地抬起又重重地踏在地上,扬起一地灰。 “哟,小主子,可使不得!”安总管带着两个小厮得信儿赶过来,忙拉着董姑娘后退几步,董姑娘回过头挥起鞭子重重地甩开那小厮的手,“狗奴才,好大的胆子!”那小厮一脸委屈,不过也没敢言语,安总管朝他挥了挥手让他退下随即对着董姑娘道:“您想要骑马给说一声不就结了,给您挑匹一等一的。”董姑娘铆上劲儿了,指着公子那匹马道:“我就要它!” 安总管顿了会儿,朝另一个小厮使了个眼,“牵出来。”那小厮应了声“嗻”而后挽起袖子讪讪地走到那匹马跟前儿,刚拉起缰绳那马又猛地一阵甩。董姑娘身子一颤,速速后退几步,一扔马鞭,气哼了声,“不骑了不骑了,瞎眼的畜生!”说着翻了个白眼儿转过身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只见安总管长呼了一口气,拿帕子蘸了蘸额上的汗珠随后指向贵喜,“赶紧的备轿。”说罢看向我们,轻声道:“给我好生伺候着,要是出了闪失,当心大扒了你们的皮!” 我和翠莺提心吊胆地跟在董姑娘身后,一举一动都不敢怠慢。沿着后海兜了一整圈儿,在荷花甸子跟前的绸缎庄置办了好几匹料子,明明轿子空抬着,又不让把料子搁到里头去,半天下来愣是被折腾得酸背痛,幸好晌午的时候安总管派人来取了些东西回去,手上才又松了些。这个董家姑兴头足得很,我和翠莺走得脚都快抬不起来了,可她还是不肯罢休,硬要接着逛夜市,又不准我们回去报信儿,说是临出门的时候已然知会过齐布琛姨娘了。 眼看天就要沉下来了,街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小枣儿的豌豆黄儿来,大块儿的唉。”……“哎,酸甜的豆汁儿来,麻豆腐哎。”走到棋盘街的时候,一个穿着藏青长袍的老大爷肩上挑着柿子筐的扁担,三步一回头地直盯着我们看,跟了好一会儿了,嘴里吆喝着:“来!高庄儿的柿子哎!涩了还管换的咧柿子……”我看了翠莺一眼,心里有些发怵,正想去拉翠莺的袖子,那老头忽地站定放下担子,朝我们哈了哈道:“几位贵小姐买些柿子回去吧,高庄儿的柿子,涩了管换!”董姑娘饶有兴味儿地半蹲在箩筐前,掂量着面儿上的柿子道:“一些回去,给你们纳兰公子吃!” “哎,哎,几位小贵人原来是相爷府上的,像,我说呢,一眼瞧上去就不是平常人家的姑娘,从头到脚透着贵气呢!”说罢出一个布袋子把筐中的柿子一个个地往里头装,边装边时不时地朝我瞥。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赶紧上前道:“董姑娘,柿子寒,我们爷从来不吃的,天这么晚了咱还是回去吧。”翠莺随即道:“董姑娘,安总管特意吩咐了晚膳前一定得把您送回府去,要是……”未等翠莺说完,董姑娘冷哼了一声,瞟了眼道:“安总管,安总管,说到底不过是个奴才,还管得了我了!” 那老头拿起包好的柿子递到翠莺手上,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看着我,“这位小贵人,总共是二钱八个铜板。”我心噗通噗通地一阵跳,忙不迭地掏出钱袋子,可手不听使唤地哆嗦,铜板倏地哗啦啦掉了一地。董家小姐急吼道:“真是个蠢丫头,连付个银子都磨磨叽叽手脚的。” “不碍的,不碍的,这位贵主子消消气,一时不留神总归有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说话间,那老头已是俯下收起了铜板,起身走到我面前道:“小贵人,这是找给您的银子,您可收好了。”说罢掩着袖子紧紧握了握我的手,我一惊,想开手,可那老头却紧抓着不放。我抬眼看过去,董姑娘这会儿已经走到前面一个摊子边,翠莺则抱着一包柿子紧跟在她身边。耳畔闹哄哄的,我一时没辙,刚想叫唤出来,却觉手心里被那老头了什么。我鼓足勇气看向他,正对上那老头的眼睛,眼眶深凹,眉间皱成一团,等我缓过劲儿,他已经背过身挑起担子走开了。 “快点儿,磨蹭些什么呢!” 我手心透,胡应了声,揣好了钱袋忙紧着步子跑到翠莺身边,又听得那老头高喊道:“来!高庄儿的柿子哎!涩了还管换的咧柿子……”等我再回过身去看的时候,那老头已经不见了,我突然间头重脚轻的,顿时想起格格那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倒了一口凉气。我晕晕乎乎地走着,说话间已然到了德胜门口,忽地听见董姑娘高转着调子道:“哟,那不是你们家表格格吗?”我醒过神,只见不远处表格格正靠着东侧的墙儿,双手环着腿坐在那儿发呆。寒玉看见董姑娘,忙俯下身子跟表格格说了几句,可表格格就是不起来。 董姑娘脸嘲讽地晃到表格格面前,“我说谢家大小姐,你放着好端端的相府格格不做,跑到这儿来当看门狗吗?”寒玉拉起表格格,拍了拍她裙摆上的灰,看向董姑娘道:“您少说几句吧,我们格格……”董家小姐脸铁青,寒玉尚未说完已是挨了一巴掌,表格格终是按捺不住,挽起袖子扬着手就往董姑娘的脸上甩去,“寒玉不敢还手,我可不怕!”董姑娘没防备着表格格会有这么一下子,一时愣住神不做声,寒玉一惊,赶紧拉住表格格,我和翠莺刚要过去劝,可董姑娘哪里是肯吃亏的,不一会儿已和表格格扭成了一片。董家姑娘年龄不大,可撒起泼来却要比表格格蛮横许多,很快就占了上风。 “两位主子快别打了!”我和翠莺蹲下身子想拉开她们,可任凭我们怎么哭着求就是不管用,不但没劝开反倒自己挨了几下。本就在德胜门口,车来人往的,这回有了乐子看,瞧装束又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个都探着脖子指手画脚地看热闹,却没有人站出来帮忙拉开她们。寒玉道:“这样不行,得赶紧回去叫人,伤着了谁可不都是我们的罪过。”翠莺用衣袖抹了抹眼泪,随后倏地站起,正转身却看见卢姑娘脸焦急,气吁吁地从人堆里硬是给挤了过来。 “菡儿快住手!”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