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空永远记得那一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秋 ,燕雀南飞,芦花开放。 她在雷峰塔待了几 ,百无聊赖地问他:“尊者何时才能回西天?好过 困在这儿。” “这又何妨?”他答,“世尊金令,我便是要遵的。” “都成神佛了,还要听令行事啊?”她好似微叹一声。 “自然,天地法则,神佛亦要守。既然是世尊的指令,我都要遵。世尊若是要我死,我亦要死的。”他云淡风轻道,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何不对,右手仍捻着佛珠,平静地转着。 她却脸 大变,忽然唐突地扣住他的手腕,急声道:“不要死!什么天命,为何要他来决定你的生死?” 缘空措手不及,还未反应,佛珠便失手坠下莲池,而她却在触到他手的瞬间被霸道的法力震伤。那只紧紧扣住他手腕的手一紧又不得不放开了,两人都瞧见她那只手霜冻一般凝结,继而皮开 绽,鲜血淋漓。 楝花香气猛地散开,幽冷地环绕在二人之间,缘空说不出一个字,但见她脸 一时变化,忽而轻叹一声:“是我逾越了。” 缘空这才反应过来,施法替她抚平伤口,而后便是尴尬木然地收紧手指,不知如何面对她。 昔年世尊不知为何忽然下令,西天三千诸佛、八千罗汉须得结避身印,妖魔皆不得近身。 尔时缘空并不追问为何,只是从容领命,直到今 看她手心蔓延的伤口,她迟滞的面容,惊悔之意才如汹涌海水灌进心口。 沉默无声无息,他不知如何再开口,她也没有再言语。 塔上的风吹得她面孔发白,她只眺望远处飘 的芦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暮 席卷,而缘空闭目之时,她起身静悄悄地离开了。 缘空没有睁眼,听到晚风吹过她柔软的裙袂,她的气息骤然离得很远,不可自抑地,他轻轻皱起了眉。 苦楝的紫裙在灰蒙蒙的天下仍旧是浓重的 彩,黑纱大袖猎猎风起,她走了很远,这才抬手看手心愈合的伤痕,有些失落地想:佛家讲众生平等,她没有恶意,却 本不能触及神佛。 彼时她为曳月出头挡在她身前,甚至剑指尊者,又是多么自不量力。 只要他碰她,其实她就会伤重, 本无需一战。 这又是哪门子的众生平等?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们之间便是云泥之别。 她不胜仿徨,虚拢了拢手,有些自嘲:她一只妖却去关心他的生死困顿,真是太过逾越了。 苦楝抬头望天,宝珠似的眼眸中探究与 茫盘旋不绝。这天这样高远,她微小如风中沙砾,是顾不了别人的。 但总有一 ,她也会如这天一般,处变不惊,亘古不变。 到那时,神佛也不能碰伤她。 至此一别,她三百年未曾出现,青蛇却轻车 路地来打趣缘空:“怎么了?你们吵架了?惹人家生气了?她怎么还不来见你?” 缘空默然不语,青蛇却丢来一本书册给他:“哎呀,姑娘家总要哄一哄的,你沉默寡言的,人家不高兴了可再也不来了。这书给你瞧瞧,你好好学学怎么说话。” 丢下来的书册摊开落在他怀中,他捡起来随眼瞥去,那页写着: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这是苏轼写给王朝云的铭文,情深之意不言而喻。缘空目光短暂地落在那段字文上,轻轻别开了眼,抬手自然地将书册递还给青蛇:“我与她并非如此。” 青蛇随手把书丢开,凉凉道:“随便你罢,反正嘴硬的不是我。”说罢她便哼着轻快的曲子去见白蛇,徒留缘空孤单地守在塔上。 三百年,梵宇僧楼更 沧桑,他守在塔上不曾改变,他闭眼平和开口诵经:“不瑕缺戒。不荒秽戒。不求戒。不染戒。无浊戒。智者所叹戒。菩萨念如是等戒。不恃持戒。不毁破戒。不称己德不讥彼过。终不舍戒亦不依戒亦不住戒。虽舍一切诸所恃着而行 行。是为菩萨不离如如来所许念戒。” 逝的漫长时光与西天无甚差别,他在此处或在西天都无不同,只有一个她是谓不同。 又过三千年,酷夏之时,她终于来见他,却再无从前的青涩锋利,通身的沉静平和,修为大涨,已极为 俗。 “尊者,好久不见。”她一如往常地颔首行礼,他亦合掌回礼,还未开口,她却突然递来一朵纯白的花给他,那花清灵灵的白,花 微带一点鹅黄,是极美的。 缘空有些意外,心底又有些欣喜,错手接下了,还在纠结如何开口道谢。 她开口问道:“尊者,你觉得它美吗?” 缘空一怔,点头道:“美。” 她盯着那朵花缓缓道:“这是仙人掌的花,要凡间五六年的时光才能开放,除了楝花我便最喜 看它,觉得生机 又那么珍贵。” “可如今,我已经看不出它美还是不美了,好似这一朵花同那一颗石头无甚分别。” 他望向她的面容,冷冷清清的一张面孔,干净的眼眸中映照着这朵微小的花,没有丝毫动容。 他的心便似被毒蛇咬了一口,涌动的血 开始沸腾,一颗心又酸又痛。 他握紧了那朵花,语气自然地恭喜道:“施主已然见 了。” “五蕴皆空,无住无执。”他眼睫微颤,“心无憎 ,是以施主不 便要得道了。” “是吗?原来这就是无住无执。”她的面孔上也瞧不出什么喜意,语气淡泊,并不十分在意。 “是。”她曾喜 过这花,如今却再无什么喜好了,哪怕一丁点,也没有了。 她踏遍人间山河,见过万物生长,芳华万千,那些生动的美丽在她眼中渐渐褪 ,变作一片混沌的虚无。 她看过无数双含情、含恨的眼眸,听遍无数坦然的、畏怯的心声。 美与丑,生与死, 与恨,罪与罚,在她眼中全部化作乌有。 再无什么不同,就如这天地众生于她而言,再无任何分别。 终于走到今天,她叹了一口气:“我好像老了。” 她在尘世苦修已然万年,缘空涩然不已,久久凝望她。 过往她曾打趣他说自己无法成佛,持戒太多,而她连不笑都做不到。但她没有发觉,如今她也未曾再有从前的半分笑意了。 她已然心空似水,意冷如冰。 “多谢尊者,告辞。” 她要走了。 这一刻,缘空再也不能回避,清晰地 受到失去的到来。 他的瞳孔之中是 彩明亮的广阔天空,池中灿然怒放的莲花,以及她不断远去的单薄身影。 不怕念起,只怕觉迟。 “若堕染心造业,受其 缚,则名之为凡。沉沦三界,受种种苦。何以故,由彼染心。” “或于长夜由 贪胜解、诸 炽火所烧然故。” 梵钟再响,黑纱吹拂,风中是夏 特有的干燥草香,热辣的,令人烦闷的。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很久以前她说在画舫见了守戒的僧人,赞他们恪守佛心。 他摇头道:“施主,若在纸醉金 、花红柳绿处回避绝 佳人的诸多引 ,绝非是道心坚固。” “为何?”她不解。 “因为这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他们危险之处,此为 陷阱,要他们守戒并不算难。” “那怎么才算难?” “要在蓬门筚户,眼前之人 布麻衣,姿 平平,但捧上一杯热茶,叫他们留下,这要转身便难了。” “守道,是荆棘丛中下脚易,月明帘下转身难。” 她似懂非懂,可他太明白了,月明帘下转身难。 道人见 ,必当远之。 可她不是 望,她只是,同道之人。 他不在意那张面孔, 丽或是寡淡,他在意的是她停留在他身边的每一刻,那些时光,那些对白,记得那样深刻。 他不肯承认,可西湖纵有千顷水,难洗心头一点污。 她如此矜重端庄,一心向道,从未引 过他。 伽蓝净地在下,雷锋宝塔在上,他却于清净处动心,生出凡情。 如是我闻,降伏其心。 她是湛然明月,他无法转身,是她悄然降伏了他的心。 酷烈的 光晒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缘空望着她却觉雪侵襟袖,天寒地冻。 从前冬 她困倦之时,在他身旁静坐闭目,他察觉到冬雪将至,看她 睡的一张安静面孔,无意识地想,这场雪明 再下罢。 他为她擅自停住了那 的风雪。 可如今他无法停住这一场雪了。 她最厌寒冷,最终却在炙热的苦夏化作那场她最厌恶的雪,所过之处,霜寒之意铺天盖地。 她不会回头,也不会知晓。 似海市蜃楼一般的皑皑白雪之中,一樽庄严沉默的金佛在雪地里无声坍塌,绵绵冰絮封进那双悲悯的眼。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他对众生多情,但专情于一人之时便是毁戒之时。 她仙骨将成,而他佛心即失。 天地寂寥,这一场寂静的雪掩埋了这樽崩毁的金佛。 前尘旧梦,他都忘了。 火红的太 铺在水面,像是从水中生长而出。孽海深处,一双明月般清寂的眼忽然睁开,白裳绛纱在身,司命毫发无损,修为不减。 不破不立,她算计好了的,故意身死挣 牵魂契,金蝉 壳,归于孽海。 什么情契,她执掌姻缘,只要静下心来,没什么挣 不了的。 在被榴花阵法扯回宿心地之时,她早已在孽海中偷天换 设下阵法。 除了司命殿,孽海便是她的第二个归处,甚至无人能踏足,绝对的安全。 她静静地想。 昔年她令清瑶、云炽下凡入百世轮回,二人便止念闻道,当 斐孤强娶,她亦如法炮制, 去斐孤仙骨,贬他下凡,望他痛改前非。 是她错了,他如此冥顽不灵,她当 就该叫他灰飞烟灭,才不会生出这诸多是非。 宿心地无法取他 命,那她便要引蛇出 ,将他彻底诛杀。 司命摊开手,一颗 光溢彩的鲜红果子海底破土而出,安静地落在她手中。 她冷静地打量这颗果子。 补恨果,当 她不该给他吃掌哀芝,就该给他吃补恨果。 所谓补恨果,听上去像是替人解憾平恨之意,实则是放大人求而不得的 望与生平最痛苦的憾恨之意。 孽海之中,诸多憾恨只融进一颗果子里,吃下补恨果者,会在不断的悲痛与折磨之中痛苦而死,永世不得超生。 掌哀芝只是微不足道的惩戒,补恨果却是能令人生不如死的致命之毒。 司命这一次便要给他吃下这颗补恨果。 她再不会心慈手软了。 她说过了,她一定要他死。 (朋友们是不是都忘记补恨果了哈哈哈哈终于再出现了,补恨果)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