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魅到自己正在漂浮。 漂浮…… 漂浮在一种温暖的体中,羊水般的温暖抚过她的器官,听觉最先醒来。 “江魅,困了就回屋休息吧。” 她在一片漆黑中听见江未的声音,想到他不可能还活着,一下又落了眼泪。 这一定是生理的泪水,不然为什么忍不住?江魅到自己的脸正变得黏黏糊糊。 “常升,你们准备婚礼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小叔嘱托她的丈夫。 这句话江魅好像听过,在很久很久以前。 “爸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杀人魔丈夫的声音一响,江魅瞬间睁眼跳起。 “滚出我家!” 客厅里静了,两双诧异的眼望过来,都诧异得波澜不惊。 江未眼里的诧异转瞬被担忧取代,而杀人魔钟常升笑了,晴朗的青年音亮起,十分自然地为她出格的行为打了圆场: “别人家的新娘婚前看情片,学里面的誓言;我们家的新娘独宠恐怖片,天天喊着捉鬼。以后要是噩梦里打人,我可有罪受了。” “她读书时就习惯在考前看鬼片,缓解力,”江未没有应承他的话,好看的眼递来一个安抚的笑,“你怎样?婚礼可以不办,别让自己做噩梦。” 噩梦?不是穿越或重生的戏码吗?江魅僵着身子环顾四周。 这正是23岁的她,在41世纪的家。 新房的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在清晨强光的照耀下,甚至看不见盘旋在空气中的尘粒,透亮的磁悬浮茶几上,滚烫的茶叶正在茶杯里打转。 小叔江未、丈夫钟常升和她江魅,三人围坐在沙发上,面前还摆着吃过早饭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 他们仨就像温情小品里的一家人那样和谐—— 如果没有刚刚猛然起身的她的怒吼。 江魅垂眸瞥一眼茶壶旁暗红的小册子,想起了今天是什么好子: 小叔上班前路过这里,给她送来户口本,顺道一起吃早饭。 下午她要和钟常升去民政局登记结婚。结过婚,杀人魔就正式成为她的丈夫。 往远处看去,书房客房的门上都贴着烫金的红双喜,是小叔送的老古董。 江魅结婚这年,大她七岁的江未,刚刚三十。 明明不过三十的年龄,却最喜研究上纪元21世纪的遗俗…… 江魅看着屋的剪纸,到小叔通过这种方式,给了最后的祝福,最初的告别。 唯独看不见卧房门上的喜字。大敞的门躲进了房间的影,从门口望进,依稀看得见头悬挂的婚纱照。 照片上,小她一岁的钟常升人高马大,在背后紧紧搂抱着她。 双臂从她腋下穿过,双手收拢在她小腹,搂得人不过气,看一眼就能记起照相时迫骨骼的触觉。 江魅终于意识到……她正处在小叔死前三年,紧张忙碌地准备婚礼的时候。 婚后三年只是噩梦吗? 只是噩梦就好了。小叔不会死,丈夫不会杀人,江魅可以继续糊她的余生。 可是为什么……一种悉的恶心在她胃里酝酿,使她再也不能正视未婚夫那人人称道的英俊面孔。 按照人类的标准,钟常升的英俊远超美人小叔,更符合普世审美,堪称世界一,总能给人光灿烂的笑也是他的一种天赋。 可江魅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以及下若隐若现的纹,只到恶心在发酵。 钟常升把翘在左腿上的右腿放回沙发,伴着腿上亚麻居家服的窸窣声,往沙发近处挪了挪道:“姐姐,快坐下,我不怕挨打。” 说着还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钟常升管自己的子叫姐姐,管子的小叔叫爸。 小叔似乎对这种叫法不意,但人类世界允许他这么叫,江魅自然也无所谓。 何况钟常升确实比她小,而江未也确实承担了养父的职责。 此刻钟常升又用他常年发烫的年轻人的手来拉她了,有些出汗的手掌一把攥住江魅的手,上了力道要让她跌坐回沙发。 江魅坐下,忍着恶心看向小叔的方向。 小叔像从前的每天那样穿一身白,白衬衫白西装,静坐在浅蓝的沙发上像一丛云。 赏心悦目。 如果溅上钟常升的血,就不好看了。 江魅看一看他们二人所在沙发的距离,放弃了斩草除的念头。 钟常升毕竟是个存在与否都不重要的人。 她好像会杀人,但是不喜杀人,不能杀,就搁着吧。 “姐姐,我们是吃过午饭就出发,还是下午一点再走?虽然民政局两点半才开门,但同事都说要早点去排队,路上还可能堵车……我们就一点出发吧,好吗?” 江魅糊着点点头,本没听进去钟常升的叽叽喳喳,只顾盯着小叔。 盯久了江未有些无奈地微笑:“怎么了?” 我想和你回家,小叔,不是这个家,是我9岁就住进去的,我们一起生活过14年的小家。 江魅试探着问:“我是在想……拍证件照穿什么颜的上衣好?” “姐姐,说好了一起穿白衬衫,我们不是刚买了新的吗?”钟常升抢先回答。 江魅把钟常升当成二氧化碳,勾着江未的视线不放,等他给出答案。 如果江未她,——应该比结婚好玩,要是还能尝尝噩梦里的那种吻就更好了。 江未的视线落在她眉心,很久,像在观测雾霾天里一颗邈远的星子。 看见星子真的在冲他闪烁,才说:“蓝的。” “蓝衬你。”江未的话音里夹着梦游似的叹息。 蓝本来就是她最喜的颜,她的睡衣是蓝的,书皮是蓝的,机器人也是蓝的。 “好。” 江魅想回去那个家,小叔从妈妈的葬礼上领她回的那个家—— 她坐在高考生江未的腿上拆玩具,和大学生江未在一盏灯下做功课,拉着下班后的江未躺进投影仪的光里看电影的,那个家。 如果她没学会改装机器人就好了,那样她就不会自己开网店,不会成为AI垄断公司的眼中钉,不会被公司的法务找上门…… 法务钟常升第三次来家里就请江魅嫁给他。 结婚是无所谓的事,人类都结婚,她模仿人类的生活方式,总归要和一个人结婚。 有人找上门,省了麻烦,所以她点头说了“我愿意”。 江魅有好多想说的话,可钟常升的胳膊圈上她的,不断收紧,虫要钻出喉咙般的呕吐她冲向了厕所。 钟常升真的很烦,总想她杀人。 杀人会遭报应的,能不杀就不杀。 她对着盥洗台干呕,什么都没吐出来,举起最喜的浅蓝牙缸漱口,又用牙刷催吐,还是什么都没吐出来。 远远听见客厅里对话还在继续。 “爸,知道您心,但这种事就让我们新人自己决定吧。昨晚她才熨好的白衬衫。” “我多嘴了。她怎么了?” “也许是……”钟常升低了声音。 听不清钟常升在胡说什么,又想起他发疯砍人的样子,江魅有些担心,抹一把嘴赶紧推开厕所门。 小叔能给她,她可得保护好小叔。 嚼着茉莉香味的牙膏,托着仍在犯恶心的胃走回客厅,拖鞋擦过地板的声音听得江魅浑身起皮疙瘩,常生活里的一切都更不顺眼了。 钟常升过来一下抱住她,格外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没休息好,还是早饭不合胃口?” 江魅忍着恶心,在心里劝自己,抱着自己的准新郎不是噩梦里的杀人魔,他的脸上还有新生的细绒,手上也没沾小叔的血。 想起小叔就立刻越过钟常升的肩膀去看他,只看见微微侧向这边沉默的侧脸,以及侧脸上微颤的长睫。 江魅觉得小叔在用余光看她,又好像只是错觉。 “再睡会吧,午饭做好我喊你!”钟常升一边轻轻拍她的背,一边灿烂地笑起来,“怕做噩梦的话……需要我抱着你睡吗?姐姐。” 江魅不想搭理,嗓子被自己咳得有些哑,不自在地闭目着喉咙。 再睁眼时,小叔不知何时已经从沙发的另一端走到玄关,踩进皮鞋,提着牛皮公文包,像是看着这边又像没看,说: “好好休息。单位九点开会,我先走了。” 防盗门自动打开,江未的白皮鞋越过门槛,江魅的身体自发挣钟常升的怀抱,高声道:“等等,我送你!” 她踢着拖鞋就冲出了房门。 家门在身后砰然紧闭,楼道灯在眼前一盏接一盏亮起,江魅踩进江未的脚步,不自觉模仿起他的步调。 在全球气候变暖的当下,早的风并不冷,她光的脚踝在宽松的睡下大步挪动,努力跟上前面的白袜踝西管。 小叔的呼隐藏在皮鞋底的轻敲声下,小叔还在呼呢,真好,江魅在他身后窃窃地笑。 小叔她,小叔活着,世界变得有趣起来了。 噩梦里她没有在今天跟小叔出门,江魅不住要夸一夸自己的双腿,居然靠本能冲动创造了绝佳的独处机会。 趁现在说我吧,小叔。 “小叔,今天早会要开很久吗?” “嗯。” 给我一个新世界,给我,给我吻,江魅在心里念叨。 “下午一点前能开完吗?” “嗯。” 小叔从来话少,今天怎么格外少? 不说话就吻我啊,像梦里那样,想起那个吻就很饿。 “叮。”电梯门打开了。 新房在61楼,回到地面需要60秒。江魅走进电梯,和江未肩并肩面对梯门站定,心跳随着右上角跳动递减的红楼层数加速。 44——进来一个背着琴包的女人,小叔往右让一步,站得更远了。 41——小叔一动不动。 37!女人走出电梯,江魅的眼睛紧张地眨起来。 24。小叔的呼声加重了,像死前忍痛时发出的声音。 13……江魅等不及了。 她右跨一步,踮起脚,揪着江未的衣领,在他震惊的视线中仰头噙住他的嘴。 模仿记忆中的动作,了一下。 打7岁记事起,江魅就无法理解世界,觉得自己是被迫活在人类世界的非人类。 该怎么解释呢?你们中一定有音痴或路痴吧。 如果你是音痴,音乐无论从身体的哪个孔填进去,溢出喉咙的都是鬼哭嚎—— 这不是因为讨厌音乐或不擅长,只因你完全没法进入音乐的世界。 路痴则是完全没法进入有方位的世界,无论如何都咽不下一香菜的人就叫香菜痴,而江魅就可以被叫做…… 世界痴。 强行进入世界的结果,永远是事与愿违。 类似路痴,今天出门说“我要跟着自己的觉走”,走反了方向; 明天出门说“只要往第一觉的反方向走就没问题吧”,结果还是走反了方向…… 解决的方法倒也简单:糊。 21世纪的古人管这叫躺平,江魅是躺平专家。 她有两个糊世界的“绝技”: 一是答应,二是本能。 人类来和她互动,她什么都答应,按人类要求办事,扮演人类的乙方,让人类意。 过年,小叔的同事来红包:“快收下,别客气。”江魅一边点头一边赶紧把红包装进口袋。 教师节,学生说要给老师送花,江魅跟着买;一进办公室,老师说“人到就行别送礼啦”,江魅转头就把花扔进垃圾桶。 小男生早恋,说请你做我女友,江魅点头。第二天小男生就哭了:你本不想做我女友!江魅也点头,好,分手。 …… 何时动用本能? 没有人类来跟她互动时,她就放任身体本能行动。 饿了就吃,困了就睡,让身体不适的就躲开,让身体舒服的就靠近。 和人类以外的,所有忠于自己的动物一样。 那么,她为什么要亲吻小叔? 江魅贴着小叔的,不解地舔一舔自己的嘴。 大概是……饿了吧。 胡思想三秒后,江未给出了对她的吻的反应。 他果断地格开了她的肩膀,两人的嘴顺势分离。 江魅抿一抿落空的嘴,奇怪自己没尝出梦里的情。 “江魅,这种事只能对你的人做,懂吗?” 小叔的声音好冷。 听说很多人都怕家长叫自己大名,江魅唯一的家长小叔从来只叫她大名,却从不教人害怕。 可这次他叫江魅的声音严肃得有些吓人。 当然了,不是人的江魅没被吓到。 只觉得不甘。 记忆中的一切果然是噩梦?噩梦醒便醒来,凭什么梦中的吻也要跟着一起消失? 为什么不像梦里那样吻她呢? 看来是她搞错了。作为人类的小叔,也不是她能轻易理解的。 她还是得独自面对外面荒唐的世界。 无的人类世界。 电梯门“甑”一声打开,一对正在配的人摔进梯厢,江未跨过它们震动地板的体走出电梯,没有和江魅告别,甚至没再看她一眼。 电梯门机械地开合着,被仍在忘情律动的四条腿一次次踹开。 不知道它们还要配多久,电梯是没法用了。 电梯没有拜托她帮它合拢,江魅自然也不关心居民的进出难题。 她在人类的叫声和梯箱的警报声中蹲下来,静静欣赏江未游云般远去的背影。 小叔真净,真美。 荒人间一点白。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