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原地的人望远许久,等整支队伍消失在目所能及之处, 吴王才收回目光,与身边人叹:“说是长大了,身量高出我半个头去,说话却还是这样没忌讳。” 这是做人家长的客套话,外人是万万不能顺着说的。 夏竹低笑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秦王厚德。” * 姬无拂独自出行数 ,自觉与此前无二,路过哪门哪户的驿站,里面的驿长已然陆陆续续地换上了官宦子出身的卫士。新的旅程甚至要比吴王同行时更加顺利,沿途的州县的官吏面对姬无拂的要求从无二话,顺从得不得了。 大周的官员面对皇帝是妾臣,但是面对皇子是要稍微保留两分矜持的。来时路上官吏面对吴王就稍有两分自矜,而今竟然都抛却了,大有仍由姬无拂作威作福的意思。 姬无拂并不高兴,夜间与绣虎抱怨:“他们肯定是看我年轻,随便糊 我,真是叫人烦心。”如果只是被糊 倒还好,烦躁的是她能看出这份敷衍,却挑不出错。 绣虎看见的却不一样:“我看这些押衙们,是害怕大王年轻。” 姬无拂盘膝坐在榻上,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新鲜瓜果,只当绣虎是说漂亮话哄自己:“一个两个笑得比路边野花还灿烂,这怎么可能是害怕。再说了,谁会怕年轻的,都是怕老道的人。” 绣虎道:“一路走来,吴王看出不少弊病,但都按下不表。唯一遭了殃的就是犯到大王面前的陆氏,他们当然是会担心的。我看押衙都是很小心谨慎地侍奉呢。” 吴王见识广博,事端见得多了,便不足为奇,面对往来的官吏也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但姬无拂不同,初出茅庐的少年人脾 最难琢磨,少年意气上头,手下力道就失了把握。 她下手或轻或重无妨,背后有人扫尾,可底层的小官小吏一旦和她碰上,就没有下次机会了。 再者,吴王是外封怀山州,那怀山州是南边的边境,在地方官吏看来,这和 放也没差别了。姬无拂则不同,她是要回京面圣的亲王,但凡往皇帝跟前漏上两句话,足以断去前途。 “你说的也是,我们之后少在城中停留,尽快入淮南道吧。”姬无拂听了绣虎的劝说,又升起不忍心,觉得县令等人也很不易,县令本就是极其忙碌的职位,现在又要专门 出时间来安顿游历各处的亲王。 “淮南道?” 某驿长放缓手中给马儿喂草的动作,“我们这儿离淮南道可远着,过了脚下剑南便是山南道,此后直去河南道新都,往淮南道可是绕了远路了。” 姬无拂舆图背得比驿长顺溜,自是晓得的,但她就是想往淮南道走:“我听说那儿有俞大娘的船房,她家造的船能载万石,船上除过货物,还能载数百人吃穿用住,与陆上种植瓜果菜蔬……我听了很是好奇,想去看看。” “秦王想看,那是俞家船的荣幸。只是此前新都来使传召,秦王已经拖延两月了,这一去淮南坐船,就得下江南道,可不是几个月能回来的,一不小心这一年就晃悠过去了。”某驿长显然见多识广,知道的事儿不止一点半点。 姬无拂就喜 这样的人,让驿长放下手中的活计,坐下和自己一起用午膳,顺带说一说船的事:“新都又不缺我一个,我也是怕你们为难,这才顺带和你 代一下。你也不用劝我了,我是非去不可的。吃过饭我就继续赶路,你就只管把握的行踪往上报。总归这事怪不得你们。” 各地驿长陆陆续续地在用府卫顶替庶民,剑南道偏远,本是不该这么快轮到换人的,正是兵部尚书考量到秦王打小就 闹腾,特意先将这边的驿长换了。既然换了人,上头自然特意 代过,要着重关注亲王的行踪。不为其它,主要就是 心安危。 谁不知道秦王是皇帝中年得子,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姬无拂这头先说了,某驿长不好再劝,叹气道:“水上的事是把不准的,还是陆地上走得安心,秦王便是想看船,也不必非去坐船。”某驿长心头最同情俞大娘。 “我此去不光要坐船,还要去望海州,再下广州瞧一眼大食人。”姬无拂将计划好的行程简单说了,放下竹筷起身就走,“反正我已经和你说了,你就照着往上面报吧。” 姬无拂不听驿长挽留的废话,口哨一吹,马儿跟着跑出来。 卫们这些 子也习惯了秦王的 跳,见她一马当先出驿站,迅速整队跟上。 十息内,驿站里已经没了秦王的身影,只有马蹄踏起的飞扬尘土。 走得远了,绣虎驱马凑近姬无拂身侧问:“刚才那个驿长,大王认识?” “想不认识都不成的。”姬无拂无奈摊手,“你也见过的,她是熙熙阿姊麾下一员,从前在玄武门外守门的。她无缘无故来这山脚旮旯做驿长,我是不信的,肯定是大兄或者熙熙阿姊有事等着我呢。” 绣虎便道:“万一是有紧要的事……” “可别了,我的阿姊们你还不晓得么,有事不瞒着我已是很体恤我了,不可能找到我门前帮着办事的。”姬无拂抛开这个话题,俯身握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腹,驾马飞快从人群中跃出。 如果姬无拂没记错的话,尤熙熙该有三十九岁了,正是独当一面的最好年纪。尤熙熙的亲信在岭南,说明她本人必定不远。鼎城闹出的叛军终究让皇帝对吴家人失了信重,不久之后,驻守南诏国的主将大概就要换成尤熙熙。 姬若水那副身板,肯定是不会跟着尤熙熙长途跋涉的……吧? 姬无拂一心要趁着消息传入新都之前进淮南道,经常拉着当地的猎人山人问询近道、小路,偏离官道的次数多了,驿站也拿不准姬无拂的动向。 天晓得某个驿长数着 子等了大半个月也没能见到秦王驾临,那份辗转反侧的煎熬,直到听到人安全的消息才勉强松气。 姬无拂是不知道自己给下面的人带去的麻烦的,因她的行踪不再可以预测,各地的官吏也战战兢兢地维持了好几个月的假象,一直持续到姬无拂进入别地的确切消息传来。 人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姬无拂偶尔也会带人杀个回马 ,不为别的,就是大半夜饿了,想起某地方吃过的美食来,非得连夜奔驰再吃一会不可。 凤子龙孙耍起无赖,地方官吏面上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私下写了无数奏疏向皇帝隐晦告状。 这样的奏疏,皇帝是懒得批复的,在冬婳手中就剔除了。徽猷殿不多时就积起一箱子弹劾秦王的奏疏,且 益增多。宋王管着户部的事宜,常常出入徽猷殿,她是过来人,偶然撞见冬婳收拾奏疏,当即就猜出了那一堆的来处:“肯定是四娘在外头玩的兴起,看着数目,一定玩得高兴了。” 冬婳对姬无拂也有 久生情的偏心:“秦王长在 廷,突然到了外面,自然有许多看不惯的地方。” “母亲,我瞧瞧四娘这些天都作甚了!”宋王先向御案前用夕食的皇帝的知会一声,得了允许便兴致 地凑上来,一卷卷揭开看,不时发出指点,“这些州官真清闲,当真忙碌无暇怎会有空去看四娘一顿吃了几个菜。这几个县令就很不知好歹,四娘逛逛山林、旁听县衙断案而已,这也要专门写一书来告状。” 冬婳听得无可奈何,仍由宋王翻看,在旁笑道:“三娘当年所作所为历历在目,还在旧殿摆着。当年秦王也翻看过。” 宋王脸皮厚不怕说:“姊妹嘛,本就是相似的。” 第228章 米仓会生虫鼠, 大周境内也不是全然安全。即便是大周的主人、皇帝的女儿出行,也是要考虑路途上的安危的。 官道有当地官府年年维护,寻常匪类也不敢往官道上犯浑, 可谁让姬无拂心生逆反, 就是不乐意照着好生生的通天大道走,非得走点羊肠小道。 人在河边走, 哪有不 鞋。 姬无拂既然不想被人摸清行踪, 自然不能再 停留在驿站和城内, 留宿在野外的次数增多, 夜路是避无可避。大部分的时间里她的运气都很不错,既没撞上野兽, 也没碰见野人, 只有极少数的一回, 她一骑当先在旷野上跑马,不留神就冲进山贼老家。当时,其她 军要顾及行囊, 大半落在后面,少数围护在她四周。 黄昏之际,山贼窝在山林间, 等的就是路过的肥羊。 而无辜的富家娘子——姬无拂依仗目力认清丛林中的绊马绳,登时拉紧缰绳放缓速度, 在林前及时转弯,收住马步。老练的 军校尉 受到不详的气息,举手勒令其余 军停步备战。 没有眼力见的山贼是活不长久的, 军身上的 良装备打眼就能看出区别, 折冲府的寻常府兵资粮自备,能用得上如眼前这只小队人马身上熠熠生辉的铁甲, 出身必定不凡。 单单这些马匹,就是一笔高价。 有一小贼低声问身边人:“她们穿的都是铁甲?” 脸胡须的老贼悄悄站起身:“长点心眼吧,那是明光甲,别和她们纠 ,立刻走!” 另一边,校尉已然 出羽箭,弯弓如 月,箭矢 星般扎入丛林可藏人的角落。不知动向的箭未必能 中贼寇,却能诈出两个惊慌失措的贼人。 校尉再搭弓,两箭齐发,中二山贼肩部、腹部。其余人手中各备兵刃,围在姬无拂周身。校尉远远打量了倒地痛呼的贼人的穿着打扮,着实松了口气:“应该只是周围的山贼,安全起见这条路走不得,我们换路。” 闻言, 舆图随便找路的姬无拂默默点头,乖巧地跟着校尉回去与卫队会和。 人少时姬无拂还晓得收敛,身边三百人一聚齐,心里的想法就管不住了:“那群山匪一看就好打发,人也不多,不如我们把他们端了,再继续走啊。” 校尉和旅帅对上眼无声 ,后者选择出门去找临近村庄的平民问问更妥帖的路,而校尉留在火堆边苦苦讲道理:“别的都能依着大王,只一点,绝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此地山脉众多,山中到底隐藏了多少人手无可估量,大王如若一心剿匪,便该通知当地府衙,以备不测,绝不能轻易动刀兵啊。临出门前,吴王如何嘱咐,妾一人死不足惜,大王若稍有闪失,妾一家老小都不足以赎罪。” 据多年经验,卖可怜的讲法,对秦王最有效。 校尉是秦王亲事府的人,算是姬无拂的心腹亲信,她说的话,姬无拂总要听进去七分:“好吧好吧,我不去就是了……可就这样仍由山贼在此地为非作歹也是不成的,等到下一处驿站,我再修书一封送往州府与新都,提醒当地刺史率府兵剿匪吧。” 姬无拂在这片地界放浪好些天了,校尉 提心吊胆,今 才遇见意外已是幸运,她是再不能继续放任姬了。于是校尉趁热打铁,继续劝说:“ 江河解冻,想来不多时大船就要启程,大王想要赶上看船,必须得加快脚步了,官道最平稳,往后我们就走官道吧。” 亲王想坐船,就不能只是她一人上船,卫队、吃穿用住的侍从、乃至于这三百匹马,都是不能轻易落下的。依照校尉来看,姬无拂不一定能坐上船,但是眼下用来 引姬无拂的注意却很好用。 姬无拂果真被说服了:“那就依照你的安排吧。” * 姬无拂答应了就会好好地做,后三 也没再随意下车骑马四处溜达,而是安心坐在车里看了三 的书。奈何书带的不够多,大半都是先前看过的,反反复复看得多了,人就有些坐不住。 寻常小地方是不大有书籍贩卖的,一辈子也没见过一卷书籍的庶民大有人在。姬无拂开口要书,自然就要往地方官吏、富绅家中去寻。 富绅也不傻,平白得来向上结 的机会,肯定是用心准备、好好把握。耗时三 ,特地联系三亲六故整理出一整屋的书卷,再给秦王下帖子,请人过府一叙。 姬无拂在校尉不赞同的目光下,得意地让绣虎拿出几匹棉布、绢布。数年过去,棉花这种好物自是越来越多的人去种植,棉花和棉布的价格不再如当时一样有价无市,但在这偏远地方,依旧是稀罕物。 再说,这可是秦王拿出来的东西,有秦王的名头在,就是一碗水,那也是天上醴泉。 富绅用心备下宴席,又把家里的年轻孩子收拾地有模有样,家中老小整整齐齐地在宅门外 接秦王。 姬无拂背着手,摆出亲和的面孔,夸了夸富绅女儿的诗,吃了半盏茶,就往书屋里面走。富绅便推着受夸奖的女儿上前引路,让小娘子给姬无拂介绍屋内书卷。在姬无拂 出两分不耐时,富绅又及时退场,将空间留给贵人。 梨木架上整齐摆放的大都是竹简,纸张在这年头贵得很,又不如竹简保存长久。书卷大都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姬无拂还真翻到了一册孤本。 捏着孤本,姬无拂和小娘子说闲话,问起周围的山水景致,一问一答间,不免提到临近的山脉和匪徒:“你可知道此去百里外的那处铜里山,孤当 从那儿路过,就撞上一伙山贼。” 人小娘子看着年纪小,却有几分见识:“知道的,城中商贾农户出入,多有受为难的。我听人说过,后来就多了条‘山规’,要过路先留财,五货留一,就让人平安通过。” “这倒是新奇。”姬无拂面上表现出好奇模样,实则咬牙。 大周收田租四十税一,立国之初商贾更是不收税,后来也不过 了关市税。反倒是山贼守在路边做起买卖,都敢要两成。 小娘子见姬无拂有兴趣,便往下说:“自我懂事起,这儿就有山贼的传闻了,听家中大人说过,山贼狡猾,州县的押衙们查起来,山贼便混迹在良民、 民中,等事态平息,便又是山贼了。” 姬无拂略略点头:“我一路上来,隐约听见城中庶民说起州府的什么僧尼……这地界上,还有佛庙?” “有的,不少人都信奉着呢,大都是求死后、或是来世。”年纪尚小的娘子不能理解成人对死后世界的执着,很是不以为意。 姬无拂道:“那确实是没甚意思,有那份财帛去助益来世,不如现实积德。” 离开富绅宅院前,姬无拂托小娘子誊抄孤本,再以绢布、棉布作为报酬。富绅万般推 不得,便让女儿收下,而后热情地送秦王出门。 匪患严重,第一要查的就是当地的官府,从富绅家出来,姬无拂便往县衙旁观县令办公事。姬无拂进门就问县令县内户口数目,成丁数量,以及往年税收。 今年夏收多在五六月,她是等不来及了,只能先问问去年。 县令大抵是没见过这样上门查账的,愣了片刻,才一一答上数目。 县中人丁多少,贫富强弱,虫霜旱涝,年收耗实等事必须由县令亲自注定,庞杂的事宜是每个大周县令的基本工作。 姬无拂令人拿着往年账簿来看了,确认无误,便指着账簿中明显少于别县的应授之田,问道:“这几年里,授田比之从前差了这么多,可我见城中庶民也不多,这田地都往何处去了?” 县令长揖后,回答:“此地多出军户,不少田地都被授予有功的军士,再有就是州中有一香火鼎盛的寺院,颇受百姓推崇,不论贵 ,竞相献田入寺。” 现今比起开国之初,人口翻了两倍有余,田地不足,均田也要打折扣。而勋爵贵族与文武官员到了一定的品级,就会被授予免税的大片永业田。除此以外,还有一处是没有被规范在税法内的,就是僧侣。 寺庙受信徒供奉,名下的田地又免税,不少大户便趁此与寺庙联合躲避税赋。 如果县令没有与寺庙同 合污的话,这事确实怪不得县令。 第229章 姬无拂在县里停留三 , 观察县衙内外形状,眼见大体没有差错,也就高高抬手, 不再直白地与人计较。漫长旅途的见闻, 已经让她明白,这个县里的百姓过得尚可, 不能如数授田的原因太多, 最主要的是县中田地不足。 不是县令不想, 而是这片地方确实翻不出那么多的田地来授予庶民了。 立国之初民力凋敝, 土地富余而无人耕种,如今不但人数翻倍, 授田的人也增加了女丁, 各地豪强又多吃多占, 民愈众,民生太苦宗教就要占据一席之地。 大多数的宗教给予人几分 藉之余,肖想的依然是信徒的财帛田地。 此地的县令能如实告诉她难处, 至少说明人大概率没和寺院沆瀣一气,已经算是不错了。 离开县城后,姬无拂的心情 眼可见的低落, 校尉见了就安 :“人嘛,总是喜 荣华富贵、长长久久, 这是人 ,食 也。”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