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半敞的房门,能瞧见办公室内粉刷干净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装裱 美的字画,上书:尊德乐义。 谭碧歪着脸,抿紧了 角,紧盯着那四块墨团。 她不识字,看来看去,也只看出这一处浓些,另一处淡些。 走廊的板凳又冷又硬,她坐了许久,连男人的影儿都没见着。眼见要到下班时间,小职员三三两两地路过。谭碧等得有些急,起身再一次去敲门。秘书出来,给她的回话依旧是再等等。三言两语讲完,门一关,又将她给堵了出去。 谭碧没办法,踢踢腿,坐回冷板凳。 她听着钟表滴答答走, 口的气也一寸寸短下去。 过不久,远处走来一个男人,是谢弘祖。谭碧瞧见他,脸上先是一喜,随后是一怒,但下一秒,喜与怒都消散干净,留下一张笑![](//www.xtjidian.com/ig/yin3.png) 的面庞。 她扭着![](//www.xtjidian.com/ig/yao.png) 上去,拦住男人。“呦,谢老板,过来办事?” 谢弘祖见了她,也笑一下,道:“来找陈科长?” 谭碧不答话,只管笑,低了头,身子不动声 的挨近对方。 谢弘祖眼皮垂 ,手臂环住女人的细 ,声音放轻了。“谭碧,你要是来干别的,他兴许还会 空见你,但要是想来求情……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你们这些人,好大威风。”谭碧听闻,下巴往侧上方一挪。“利用我的场子设局,诓骗我,把人抓走了,对我竟然连半句 代也没?” 女人的吐气尤为 润,呼在男人的喉结,蔓延出一种![](//www.xtjidian.com/ig/chao.png) 而炽热的亲密,如同夏季腐烂在地沟里的树叶。 “你想要什么 代?”他说着,手伸到衣裳里,掏来掏去,摸出个丝绒方盒, 进她手心。“这个够不够。” 谭碧松松地捏在手里,不用打开,便晓得里面装的是珠宝。 货 娘,卖身子为金银,拉皮条为金银,做好人为金银,当坏人也为金银。 她来理应为讨赏。 “别开玩笑了,”谭碧心中窝火。“你们在我的地盘,又是打 ,又是出通缉令,这一闹,往后谁还敢来我的场子玩?” “说笑了,谭小姐的靠山又多又硬,卖出去的人情几辈子收不回来。”谢弘祖吃吃笑,虎口狠狠拧了下她的软 。“全上海谁敢不卖您的面子?” 谭碧吃痛。 “少同我耍嘴皮子。”她咬牙,低声道。“直说吧,于家的小少爷和苏小姐被你们关到哪里去了?” “当然是在监狱里。”谢弘祖望着谭碧雪白的脸,低头。“不过,你来找陈科长,最想问的应当不是这两个人吧。” “你什么意思?” “旁人看不出来,我还是知道的。”男人笑,捏捏她的尖下巴。“得亏你遇到的是我,要真见了陈科长,他非得扇你两巴掌,好让你这臭婊子长点记 。” 谭碧面皮发冷,嘴上仍挂着笑,两手使劲一推,连方盒一起推了过去。谢弘祖没及时接住,方盒落地,滚出一只火油钻戒。谭碧瞥了眼地板上亮闪闪的钻戒,眉头微蹙。谢弘祖则耸肩,笑了笑,弯 捡起钻戒与方盒。 他捏着戒指凑到 边,呼——吹了下,又说:“谭碧,你有空在这里白费时间,不如跑去龙华,没准……” 说着,谢弘祖将钻戒 回丝绒礼盒,继而 起袖子看了眼腕表。 “从这里到龙华监狱要多久?”他似笑非笑地说。“你现在开始跑,路上不堵车的话,没准还能在围墙外听个响。” 话音方落,谭碧像被戳出一个孔的巨大气球,立在游乐园门口,伴随着摇摆,阵阵虚弱。她微微发颤地朝后退,咬牙,牙也发酸、发苦。退了几步,见面前的男人不似在开玩笑,她陡然一 灵,转身朝门外奔去。 跑到街上,人 汹涌。“过来,过来!”谭碧声嘶力竭地喊。一辆轿车摁着喇叭靠近,还未停稳,谭碧便打开车门,钻进去。她打皮包里胡 掏出几枚大洋,扔到前座,说去龙华寺那边,越快越好。 司机左胳膊打转方向盘,右胳膊一伸,将大洋拾起来, 进口袋。轿车嘟嘟地响着,转了方向,往南郊疾驰而去。 谭碧靠着皮座椅,手脚都软透了,全靠心中那一口气硬撑。 她望向窗外,天 开始发灰,霓虹灯接二连三地亮起, 引那些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走入舞厅。 对啊,对啊!谭碧自从来上海, 眼所见的便是这般情形,纵情声 、纸醉金 ,浑然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什么道德,什么廉 ,统统扫进垃圾堆!沪上 女千千万,没饭吃谁干这一行? 是啊,是啊!想这七八年,她谭碧手里栽过多少男人,坏了多少桩婚姻,又给多少 闺中人牵过线、搭过桥?既然已经到了新时代,大伙儿就该通通出来,抛去那些世俗教条, 光了衣服在 乐场中较量! 这种事她不知干了不知多少回,自以为看透了所有人,嘲笑道德的虚伪。 可偏偏,偏偏这次—— 谭碧想着,不由攥紧拳头,猩红的指甲将掌心抠破了皮。 汽车鸣笛一声,谭碧回神,眼前五彩的霓虹灯赫然变化成了萧瑟的乡村景象。秋风灌入车窗,吹 了鬓发。谭碧探出脑袋,远远望见了不远处的龙华塔。司机将汽车开到龙华寺附近的一片空地,停下,便 打道回府。谭碧赶忙拦下他,急匆匆地掏出皮包,摸出几块银元 进司机手中,请他留在此地等她回来,并许诺送回家后会再给他三十大洋作为报酬。司机勉强答应。 谭碧下车,朝龙华寺的方向奔去。 此时寒 西颓,天也随之 低,黑亮的仿若一块冷冰冰的生铁。 铁铸一般的乌鸦停在枝头,盯着女人狂奔的背影。 或许是她跑得太快,又或是秋风愈发紧凑,两侧的林木突然开始发抖,哗啦——哗啦——海浪般的响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 那声音拍在粉白的脸上,不知为何,谭碧忽然想起贺常君前来道别的那个夜晚。凉风拂面,吹到面颊,却是滚烫。那是她人生中头一次发自内心地想主动挽留一个男人,留下他,叫他睡在身边,吻他的脸、咬他的 。 可她也清楚,他绝不会留下,绝不会睡她,因为他什么也不要,就和苏青瑶一样,他们没有企图,所以她什么都给不了。 乌鸦扑动翅膀,在身后嘎嘎叫。 谭碧不听,只管往前跑。 她不断往前跑,跑过 润的荒草,跃过崎岖的石子路,灵魂仿佛 离了身体,飞掠云端。快了,快了,龙华寺的牌匾近在眼前,等跑过它,再往前一段路,便能到监狱的墙垣。 为什么非要去呢?明明什么都做不了。 谭碧也不知道。 她想,谢弘祖那混球恐怕在和陈道之一起讥讽她吧,嘲笑说,“不过是一个婊子,装什么仁义?”没错,她就是个臭婊子,从十四岁被爹娘卖去老爷家当丫鬟,从十七岁在书寓里开始接客,从二十三岁开始拉皮条,她谭碧就是个臭不可闻的婊子,害过人,也被人害过,早已不干净,也不屑于装干净。 但——人活在世上,一辈子,总有那么一次,可以不用当婊子的吧! 谭碧在心中喊完这一声,力气也随之用到极点,一步比一步慢得停了下来。她大口 息几下,又硬 着自己迈开步子,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那天的尽头,逐渐升起一轮淡淡的月亮。 月光随秋风 面吹来,泼洒在脸颊,冰冷的如同纷飞的雪。 前面就是龙华寺,寺庙门口的横额写“敕赐大兴国慈华禅寺”几个大字。 禅门落锁,门前一片灰白。 谭碧蹒跚着走上石阶。皮鞋搭扣不知何时断裂,溅 泥点。她扶着寺庙前古老的木柱, 去鞋袜。赤足站在冰冷的石板上,恍惚间,觉得四边的景物,都模糊起来。月光 在她的头上脸上肩上,一层又一层,茫茫大雪过后般,什么都没有了,连乌鸦也绝了踪迹。 然而就在这万籁俱寂间,不远处猛然几声行刑的 响。 “砰!砰!砰!” 谭碧本能地耸肩、仰头,见成群的麻雀飞出枯树,无数黑点好似飞溅的鲜血,洒 天空……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