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舜短瞬的静默,落入阿茧的眼眸之中,就成了考虑他所说的话的意思了,以?为是有了斡旋的机会,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却不想—— 温廷舜信手在阿茧的后颈处,落下了一个极是伶俐的手刀,伴随着『啪』的一声轻响,阿茧瞳孔皱缩成一个点,继而眸心?变得极是涣散,顷刻之间,整个人失去重心?的倚撑,身躯跌坠在了舢板上。 温廷舜吩咐甫桑,将此人绑缚上,押上官船。 甫桑领命称是,继而速速将阿茧的身躯抬了起来,押送至官船上边。 一片凄凄沥沥的暴雨声中,甲板上累积不少雨水,荼蘼的雨雾,浸了温廷舜的袍甲,他一晌驻守于船帘背后,一晌朝着不断迫近的官船望了一眼,继而问郁清道:“望鹤目下的情?状具体如何?” 大?抵郁清也?是头一回接触孕妇,这不比沙场上刀戈的要生疏与?复杂么,他应付得其?实也?算不上得心?应手,眉心?亦是深凝,“卑职方才为望鹤师傅拭脉,她的脉象枯虚紊,肝气不支,内气虚寒已极,尤其?是她的心?律,时沉时浮,怕是即将临盆所致,若是没有将胎儿顺利生产的话,很?可?能会有命之忧……” 怒雨俨若九天之上直直垂落的湍,以?怒号之姿,砸入了广袤无垠的海水之中,东隅的穹空之中,适时垂落数道游蛇般的殷亮惊雷,劈落下海面之时,将空濛混沌的大?地,劈裂成了两半,昏暗污浊的天,一霎地被雷雨照亮了开来。 比及官船与?乌篷船相抵于一处时,温廷安率先?带着周、吕和?杨三人,纵掠至乌篷之上。 乌篷船的骨架较为微小?,本身能够承载的重量是极其?有限的,当温廷安等四人,纵坠入船身的甲板上时,乌篷船原是吃水较浅,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吃水很?深。 温廷安跳入这一艘船当中,船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紧接着,船头处开始朝下一寸一寸地沉坠下去! 温廷安太突突跳:“这乌篷船行将要沉了,我们?必须将望鹤师傅转移至官船上!” 温廷舜闻言,情?势火烧眉睫,已经不容许任何一人有多余的迟滞,甚至是一丝思索了,当下,他劲步朝着船室踱去,一举搴开门帘,将正在痛的望鹤,严严实实地打横揽抱起来,接着,略施轻功,朝着官船疾纵而去。 温廷安跟随在他身边,怕望鹤染了风寒,忙扯来一张船帘,视作供暖之用,结结实实地掩盖在了望鹤的身躯上。 情?状委实不容乐观。 回至官船的时候,众人衣衫皆,温廷舜将望鹤放置在了官船之上的船室之中,温廷安点燃了四处的灯火,原是昏晦的光景,一霎地亮如白?昼,周廉他们?忙从地下船室当中搬来火盆,投放一些炭石进去,伴随着『哔剥——哔剥——』的声响,原是凉的空气,一下子撞入了和?煦暖和?的火光。 也?是在这一刻,阿夕真正看清楚了望鹤那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容,濡的汗渍,布了光洁的额庭,打了发丝,继而,这些汗渍汇成了涓涓细,朝着面庞与?鬓角的位置淌而去,蘸了枕褥与?簟席。 阿夕攥握住了望鹤的手,胞妹纤细寒的手,与?她的呼一样支离破碎,阿夕整颗心?皆是在奋力地揪紧起来,心?疼裂,看着望鹤受着这般疼楚,她恨不得替她去疼。 一种苍白?匮乏的无力,在这一瞬狠狠地攫住了阿夕,她除了握紧望鹤的手,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做不了,她蓦然受到一种孱弱的无能。 阿夕也?毫无接生婴孩的经验,面着这等突发情?状,亦是显得手忙脚,一筹莫展。 望鹤被胎动?折磨得庶几要痛不生,她一手捂着高高隆起的腹部,一手攥紧了阿夕的骨腕,两人十指紧偎地相扣在一起。 通过这个牵握的动?作,阿夕发现望鹤的手,寒凉得像是一块窖中的深冰,她握着她的手时,就像是掬起了一坨寒而破碎的冰。 望鹤的体温,在一寸一寸地冷下去,这种温度,本不像是寻常人所能够拥有的。 阿夕举眸凝紧温廷安:“我现在能为她做些什么?我该怎么做,才能缓解她的疼楚?” 阿夕的大?脑如浆糊一般,另一只?空置的手,攫住了温廷安的手,“你虽然是女子,但从未有接生的经历,你能行吗?” 温廷安能切身受到阿夕话辞当中的颤瑟与?忐忑,沉静如水的邃眸环视周遭,这一刻,她心?中确证了某些事情?,纵任没有产婆在场,但是,望鹤腹中的胎儿,亦是能够顺利地产下的。 大?理寺、宣武军,广府知府、祯州知州以?及鹅塘知县,他们?能够一起,顺遂地为望鹤接生下这个婴孩。 正思忖间,望鹤再度撕心?裂肺地痛了一声,嗓音是颤瑟、喑哑而枯槁,尾调庶几是劈裂的,潜藏着一阵莫大?的疼楚,回在空旷的船室当中,仿佛一柄磨钝的陌刀,剧烈而深刻地磨蚀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周廉、杨淳与?吕祖迁,三人望着不断在枕褥上痉挛颤抖的望鹤,橘黄的火光,照彻着她死白?的面容,她在枕褥抓出了一道一道深深的褶痕,因是过于用劲,甚或是,她的指甲上皆是抠出了腥红的血渍,阿夕握着她的手,自己的腕骨上,亦是被望鹤的指甲,抠出了数道指甲痕迹。 但阿夕觉不到疼楚,她拂袖抻腕,替望鹤拭去了额庭上的冷汗,再度望着温廷安,话辞之中潜藏着一种无厘的愠怒和?担忧:“温少卿,你倒是说句话啊!” 温廷安并未回答阿夕的疑惑,而是望向杨淳道:“杨兄,劳烦先?去寻觅剪子、热布条过来。” “吕兄,速打一盆温度适中的热水过来。” “周廉,取一张干净温燥的褥,尔后为望鹤师傅盖上。” 三人闻言,先?是面面相觑,继而四散开去,各自依令行事,少时疾踅而归,温廷安接过了周廉递呈而至的被褥,干脆利落地铺盖于望鹤身上。 为望鹤罩上被褥之时,温廷安轻握住了望鹤的胳膊,温声道:“望鹤师傅,深一口气,用您悉身的气力,推,用力推腹部——” 望鹤疼得意识悬成了一细弦,纤窄的背部深深地弓起来,俨若落难的母兽,她卯足了劲道,手扶住了腹部,使劲去推。 整座船室的人,陡地陷入一种僵硬的死寂之中,心?神俱是牵系于望鹤的肚腹之上。 阿夕庶几是敛声屏息,怔怔地望着这一切,奈何,望鹤推拒了好几下,却是推不动?,因为力道过大?,腹中的疼楚是益发剧烈。 整个人的血褪得一干二净,毫无盎然生机。 凭望鹤一己之力,本生不出来。 阿夕心?急如焚,五内摧伤:“目下可?该如何是好?” 温廷安道:“我去看看望鹤师傅是否有初的迹象。” 第178章 初, 乃系指女子的身?体是否有出血、婴儿是否出颅顶的迹象,此情此景之中,假令真的有初的迹象, 那就表明望鹤真的有临盆的征象, 那么, 情状就会变得?较为棘手一些?,也会加重接生胎儿的难度。 初这一词,还是温廷安在崔元昭的谏文之中看到的,否则, 她亦是不太可能会知晓这样的词,也更?不可能会在此情此景之下,说要去查探望鹤的初。 温廷安捋起了?袖裾, 戴上一双崭新的鱼鳔护套, 劲步行至望鹤的腿部位置,深呼了?一口气, 揭开了掩盖在她身上的苎麻被褥,往俯身?探看。 温廷安查探初的时候, 其他人一并都没有闲着,吕祖迁急切地打了?一铜盆温热的水来,拖曳来一只杌凳,将铜盆搁放在?上边;杨淳亦是寻来了?蘸热的布条和一柄剪子, 焦灼地行进前来。 吕祖迁与杨佑则是去关阖上, 官船上所有的舷窗与门?户,防止风雨被掀挂入内。 “船室仍旧是太暗了?,劳烦多去掌些?灯来。”温廷安从褥之下探出脑袋, 一片又阑珊又颠簸的光影之中,“否则的话?, 我?看不清望鹤师傅是否有初的迹象。” 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闻言,俱是急匆匆地去觅寻灯烛和灯盏,觅寻到了?更?多的烛灯后,二人纷纷将这些?灯火摆置在?榻周遭。 灯烛刚要逐一点?燃,这时候,船外的穹空之中,倏然响起了?一道惊雷,雷声还是接连响起,其所掠起的阵阵凛风,疯狂地撞击在?舷窗之上,奏起了?巨大的声响,风从窗板的罅隙之中,涌而?至,伴随着『簌簌』地一声轻响,原是燃好的一围烛灯,顷刻之间,复又兀自熄灭了?去。 原是湛亮堂皇的室内,一霎地,变得?一副灯火阑珊的情状。 暴雨昂地怒砸舢板与船身?,整一座官船都变得?颠簸无比,伫立在?船内的所有人,都能剧烈地受这一巨大的震动与惊颤。 所有人在?昏晦的光影之中摩挲着彼此的位置,似乎是一群有些?懵然的飞蛾,一时缺乏了?主心骨。 尤其是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两?人都有些?一筹莫展,这厢,不远的地方传了?一阵清冽的少年嗓音:“我?来罢。” 一道火光应时地燃起来,照亮了?榻前一小片的区域,这一簇爝火,俨若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一举撬开浓重而?晦涩的光影,仿佛是坠入深渊而?摇摇坠的人间世,重新被一只强而?有劲的手,托举起来。 让人可以窥见光明,并予人以振奋人心的力量。 温廷舜一晌吩咐甫桑与郁清去掌舵,先将官船停摆至靠岸的位置,一晌利落地摸出一柄火折子,沉笃且稳妥地将熄灭的一众灯烛,逐一点?燃。 一株续一株的烛火,燃烧成了?一片光热的汪洋,很快照亮了?这个偌大的船室。 船室太暗的问题,终于算是勉强解决了?,温廷舜凝向温廷安,朝她点?了?点?首,温廷安心中快,忙用?口型道了?一声谢谢,接着,复又轻微地掀起褥来,探近身?躯,查探初的情状。 阿夕牢牢握紧了?胞妹的手腕,随着时间的消逝,她觉望鹤的手,变得?越来越凉。 阿夕忧心忡忡,心急如焚,死死咬紧嘴,庶几快咬破皮去,复又望向了?温廷安,“少卿——” 话?未毕,温廷安已然放下褥,面容有些?凝重:“望鹤师傅没有初的迹象。” 说明婴儿很可能不会以顺产的形式出现。 但是如果不能顺产,那就需要剖腹产,但剖腹产,那又是另外一门?格外艰深的学?问了?。 在?崔元昭的谏文之上,并没有与剖腹产相关的具体工序与注意事项,只详细阐述了?顺产的一切事项。 温廷安额庭上,覆了?一层薄热细密的汗珠,手掌上俱是一片冷白透的汗渍,她将顺产的每一道程序,皆是牢记于心,但唯独剖腹产方面的知识,是一片远疏的陌生。 事情变得?分外棘手了?。 这一番话?,教众人如坠冰窟之中,虽然他们也不太明晓何谓『初』,但是,端视着温廷安这一副凝重的面容,以及略微沉重的话?辞,他们瞬即就意识到事态有一些?不太妙了?。 但整座官船上唯一的希望,皆是寄托在?温廷安身?上,因为她唯一懂得?诸多与女子妊娠方面的知识的,她是主心骨,所有人都在?等着她下一步动作。 时间分分秒秒地逝而?去,温廷安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拖延了?,她必须有即刻行动,哪怕这个行动对当下没有太大的裨益,至少也亟需实出来,镇住众人的恐慌情绪,以及平缓住望鹤的思绪也好。 但温廷安心中也有一个声音道,要是崔元昭在?场就好了?,若是她在?,一定?能够灵活地掌饬好这样的局面。 但问题还是,崔元昭并不在?,并未随着大理寺南下至岭南广府。 温廷安的大脑是一片空的图景,有这般一瞬间,她懊丧于自己当初阅读那一片谏文时,为何不寻崔元昭,对她多提出一些?问题呢? 诸如,为何只巨细无遗地介绍了?顺产的工序,以及注意事项? 要是能介绍剖腹产的工序,以及注意事项,那不就能让这一接生胎儿的事情,变得?更?加完整而?立体吗? 想是这样想的,但目下,温廷安只能试图通过说话?,来维持镇定?:“望鹤师傅,深呼,推,用?劲推——” 温廷安顿了?顿,继续道:“使用?你悉身?的气力,用?劲推——” 望鹤确乎也寻常温廷安所述的这般做了?,但仍旧是收效甚微,无济于事,望鹤的背部一直绷紧成弦,但在?一番推腹的动作之后,她体内的弦,陡地断裂开去,空气之中,好像是响起了?一阵剧烈的断弦之响,望鹤眸瞳陡地震颤了?一下,继而?,脸如滚了?白漆一般,血尽褪,神态变得?死寂僵硬。 她就像是被耗尽了?一切水分的花枝,娇弱委顿地瘫躺于榻之上,呼先是变得?急促,继而?,呼变得?奄奄,与之同时,眼睑徐缓地垂坠下去,几近于不省人事。 见的此状,阿夕某一个地方全然空了?去,整个人好像被某一重物,沉甸甸地击打了?一番,再也抑制不住,一时间泪面,她攥握住望鹤的骨腕,不住地呼唤着对方的名讳: “阿朝!——阿朝!——” “你快醒醒!别睡!别睡——” 阿夕抱着望鹤径直冷下去的躯体哀嚎。 偌大的船室,一时沉陷入一种绷紧的氛围之中,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妄言,尤其是丰忠全,这一对姊妹是他看着从小长到大的,而?今变成了?这般情状,他蓦觉身?体里某一处地方,骤然塌凹了?下去,像是有个常年暖花开的地方,翛忽之间,变作目荒唐之景,目之所及之处,俱是寸草不生,一片僵死的漠野。 阿夕陡地揪起温廷安的官袍前襟,眸猩红,目龇裂,俨若一头彻底被怒的兽,“温廷安,你承诺过的,你说你要救他,这就是你救人的法子么?!” 温廷舜适时将温廷安护在?了?身?后,青年气场凉冽森然,俨若一柄出鞘的利刃,遂是可能斩下对方的首级。 阿夕纵任再怒不可遏,但碍于温廷舜的气场与身?份,不能再去造次。 “长姊……”一道虚弱的力道,很轻很轻地掖在?阿夕的袖袂之上。 “阿朝!”阿夕一手托住她的后颈,一手牢牢攥握住了?她的手,“你目下觉如何?” 望鹤的呼,已经如游丝一般,微弱得?不可闻了?,她道:“这天,变得?很暗,我?累了?,长姊能不能让我?歇一歇……” 天很暗? 温廷安一听,如罹雷殛,船室皆是亮堂的烛火与油灯,灯烛将船室熠照得?亮如白昼,视野是极为明亮通透的,不可能会变得?晦暗。 但望鹤说,天变得?很晦暗。 莫不会是……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二人心中陡地升起了?一道极不详的预。 温廷安想起崔元昭在?谏文当中写过,妊娠过程之中,千万不能让产妇『睡』下去,一旦『睡』下去,便是很有可能长眠不醒了?。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