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捌拾肆 夜里就寝,待谢淖睡后,卓少炎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庞。他的眉、眼、鼻梁、嘴在她掌心依序滑过,在收回手之前,她的动作短暂地停顿,又不舍地以指尖碰了碰他的嘴角。 下一刹,谢淖突然一动,张嘴叼住了她的手指。 卓少炎不妨,小惊了下,又转瞬笑了。 她趴在他耳边道:“为何总是装睡作我。” “总是?”谢淖侧身将她搂入怀中,将她不安分的手一把握住,“何来‘总是’?”低声问着这话,他却也笑了。 在这静夜中,回忆填两人之间的所有隙。从当初二人戎州境内相见至今,只要夜里她睡在身边时,他总是舍不得在她前头入睡。若问为何,他却也答不出来。所幸她从未问过,而或许她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替他答出了他自己无解的问题。 黑暗中,卓少炎仰起头,亲吻他的脸颊。 这吻极温柔,极绵,叫他整个腔都又酸又软,浸在这等缱绻之中,迟迟不离。她对他的意与不舍,尽注在这一个亲吻之中。 “少炎。” “嗯。” “我也舍不得你。” 他的这句话,叫她明明白白地知晓,他有多么懂得她的心情。临睡前,她亲手擦拭他的甲胄与佩剑,又离帐去看他天明将发时所需诸物,等回来后,再次将他的甲胄与佩剑细细地擦了一遍。她是多么地舍不得他。 而他又亲了亲她的耳珠,贴在她耳边说:“我也会很想你。” 这等情意绵绵的话,她难得从他口中听到。当下她的脸竟微微红了。好在夜知解她意,没叫他发觉她的这点异状。她想,他明明还是那个他,她也明明还是那个她,可他同她在彼此面前,却是一连一地变了。 “我会写信给你。”她轻声地说。 她这话叫他想起了什么。他道:“此前,你曾叫周怿在北上入京时带了封信给我,可那时我已下狱,这信终未被到我手中。当时,你写了什么给我?” 那时,这封信被碾成碎末,落在肮脏的狱牢地上。那地上留有他的血印,还有新鲜的血自他身上的伤口中不断渗出。他受此刑囚,痛极之时仍不分神去想,那该是她写给他的第二十八封信。 卓少炎静了片刻。然后,她答道:“那段时鄂王府上无杂事,苏姑姑问我将来孩子出生要叫什么,我便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在写与你的那封信里,我同你提了此事,又问你喜不喜我起的名字。” 谢淖闻此,亦沉默须臾。然后他道:“我喜。” 她眼底有点发,却牵起了嘴角。她觉得他这回答着实是傻,却由着自己问出了更傻的话:“真的?” “真的。” 二人都轻声笑了,又共同无言了片刻。 他这才问说:“孩子叫什么?” 那语气,仿佛他二人真的已有了亲生骨一般,叫她一时怔迟。 少顷,她才答说:“单名,刀衣之‘初’。” “谢初。” 他先是试着叫了一声,紧接着,又笃定地叫了一声:“谢初。” 初为舒,始也。 谢淖念着这一字,循着夜抬起目光。 怀中的,是他狠狠镌刻于骨的光热与。帐外的,是他将要重铸与守念的千秋。 如初如始,此心未变。 …… 晋京。 谭君走在皇城内的砖石道上。砖沉青,上面覆着看不清辨不明的百年血垢。宮道两侧长戟林立,铁刃密密,寒意森森。 在崇德殿外,谭君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这块殿匾。 记忆中的殿匾比眼下的要明、要亮。十余岁的少年着初升的朝向他快步跑来,小手一把牵住了他的大掌。 少年曾说:“谭卿,教朕。” 那时候他跪在御座下,端正问说:“陛下想要臣教什么?” 少年不假思索地道:“谭卿,朕要为父王报仇。若卿能教朕,朕必以国士待卿。” 他抬眼:“陛下可识得此殿大匾?” 少年答:“崇、德。” 他点了点头:“陛下为君,当兴以正道、高以仁致,方为崇德。” 少年却问:“为正、为仁,便能让朕坐稳这大位么?谭卿,朕的命被四叔拿捏在手里,卿要朕如何正、如何仁!” 他沉默了。 他想起了某一个秋夜。在那个秋夜,他双膝跪在老师的病榻前,通红的眼底蓄着泪。 老师的声音十分虚弱:“士仪,我要你佐一人。” 他忍抑着悲恸,勉力维持住仪态:“学生不懂。此人弑兄,何仁何德,能得老师青眼。” 老师道:“士仪为臣,当见大仁与大德。” “学生愚钝,不知何谓大仁与大德。” “不,你知。” 老师的目光拂过他的头顶,定格在他身后,喟道:“我负故人遗愿,憾不能亲见此愿成真。望士仪年年祭我时,告我以天下新事。如若此愿成真,九泉之下,我与故人皆可放心长眠矣。” 他的泪水崩决而出。 老师的目光向下一,一座山岳便在了他的脊背上。这座山岳使得他肩后的骨头将衣衫支起一个突兀的弧度,看起来极硬,极锐。 …… 谭君立在崇德殿上。 殿砖干净明亮,可他的鼻间却是浓重的血腥味。这血腥味非自殿上来,而自他身上来。他整洁的朝服上、他干净的双手上,皆是无形的累累鲜血。 他带着这样一身无形的血气,将自己生生地立作了一块新匾。 御座上,少年的身影在他眼前逐渐淡去,化成了一副更加成、坚定、果决而野望毕的男子面孔。 戚炳永道:“谭卿。” 谭君跪了下去,叩首道:“陛下。” 戚炳永看着他肩后的硬骨,笑了一下,然后问说:“前怀帝梓宮下陵,卿可有落泪?” 谭君跪着,未开口。 戚炳永又问:“若无谭卿相助,朕何来今之大位。朕意拜谭卿为相,今召卿来,便是想听一听卿是何意。” 谭君叩首道:“臣乃卖主贰臣,不忠、悖德,何来颜面居此重位。” “谭卿,”戚炳永嘴边的笑意加深了些,“卿同朕之间,便无须故作此等姿态了罢。”他一扬手,将一本札子丢下来。 谭君接过,打开来阅。 里面,密密麻麻地写了此前因鄂王一案而被牵连获罪的所有人的姓名。新帝登基,赦宥天下,凡罪者皆减数等。只因鄂王一案特殊,刑部特地上表,奏请皇帝御笔定夺,这一千二百六十一人是否也该一并赦了。 谭君阅罢,道:“陛下甫登大位,当先收拢人心。此皆怀帝所罪之人,若逢陛下宽赦,人心自附。” “朕意亦如是。” “陛下圣明。此间尚有不少良臣,陛下可有再度起用之意?” 戚炳永沉着,未即回答。 谭君又道:“此乃为国用人,望陛下深思。” 戚炳永道:“说起用人,朕倒有一人要用。” “愿闻陛下之意。” “朕意让任熹掌兵部事。” 谭君面无表情地听着。 戚炳永又道:“怀帝生前罢废鄂怀妄王数政,有其道理。此前数年,西、南诸军唯鄂怀妄王之命奉从,隐患深藏,朕每每思之,夜不能寐。而今若以任熹任兵部尚书,则可放心由他助朕整肃各军,翦除鄂怀妄王在军中的余。再令户部重新拟定藩军军饷,力保各封诸王之利,则宗室可睦。此事朕已思之,谭卿以为如何?” 谭君再叩首,答称:“臣以为,陛下圣明。” …… 离殿后,谭君没有再回首。 在他的身后,硕大的崇德殿匾披着西沉斜,赤霞如血一般地浸透了每一字。 …… 六后,有函递入谭府中。 函自京外来,并未落有具体出处,其上挟着军前特有的风沙与尘汗混合的味道。 谭君拆开此函。 讨晋廷檄 谢淖告大晋四境诸军将卒: 自晋祖登极、天下二分已来百余年,战火不绝,苍生殄灭,阡陌埋骨,山河萧条,四野茫茫。 夫国祚之兴,在于九族亲睦,万黎兴旺;其衰也,在于骨疏绝,百姓离心。今晋室绝纲,分崩离析,诚由德道丧也。故鄂怀妄王亲弑昌恭宪王、鸩杀庄宗明皇帝,夺其位以立穆宗怀皇帝;怀帝又杀三王、夺宗室权柄以自立;今晋帝谋其位,杀怀帝于廷,怀帝身首两断,竟绝无全尸;晋室大长公主纵火焚宮,竟下于狱,生死未明。此间种种,悖天侮地,四海震悚,昭然共闻。 今战事连年,国中,宗庙计绝,而元元之命如蝼蚁矣。国之四境,漭漭疆场数千里,何处不埋兵马之白骨。战事每起,转输不绝,行役亦久,百姓怨旷,同怀危惧,何其忧苦。吾辈从军,为没身报国,虽死而不悔;然兵命何,竟为宗室兴兵邀功之所恃。吾辈死国可矣,死宗室私权可乎! 吾闻一姓之江山,有始则必有终,自古而然。吾辈谋太平之事,建千秋之业,诚在今。今晋廷如西沉,大军一朝北征,必如火燎平原,风驰电举,长驱晋京,席卷百郡,涤,夺晋室魄,指可尽。 即授檄,传书各军,咸使闻知。 …… 谭君阅罢,垂下目光。 此封檄文,气势如长河怒浪,决千里,虽文采斐然,却不似出于谢淖之手。他再度将其扫视一番,半晌后,目光中现出一丝了然。 天下兵马见此文,必当避而让其行。征伐之路,若无须见血,便不必见血。 遥想谢淖,得如此,夫复何求。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