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豫燃抹了把脸,说:“惟巽被贬黜后,沈将军又为她在兵部谋了个低阶的差遣。我北上镇边,她留在京中。” “你二人一直未成婚?” “末将领兵,心中有愧。” 他的回答耿直而赤诚。这愧,是对当初战亡之袍泽,是对如今他麾下之云麟军,更是对眼前的卓少炎。 这是他的选择,卓少炎没有置喙。 她只是道了句:“付一心予一人,是什么觉,我如今懂得了。” 江豫燃闻此,想起当初他答她所问时说的话,不沉了沉眉。但她不多说,他便也不多问,一如过去从前。 炭渐渐变冷了。 卓少炎道:“身上可有舆图?” “有。”江豫燃利索地摸出一卷来,在地上平摊开。 天已暗,舆图上的画与字很难看得清。可这一条疆线,这一片河山,早已牢牢地烙在他们的心底,再没有别的东西,能够比脚下踩着的土地更加让他们悉。 江豫燃捏了两块小石头在舆图边角处,不假思索道:“卓帅此番调兵,是北进?计如何分兵,走哪几条道?” 卓少炎看了他一眼,“不去北边。” 江豫燃愣住,“……那去何处?” “哪里都不去。” …… 云麟军的这五万三千人马,经由卓少炎慎而严密地部署,在戎州以东、豫州以西的地界内,撑起了一道长达百里的坚固防线。 这支军队,驻扎在英王封地内,一步不北进,一步不南退。 消息经大平兵部探报,传回京中。 沈毓章阅罢此报,沉默地看向英嘉央。后者则有些不解,问说:“少炎此举何意?” 卓少炎是何意,沈毓章几乎是在看到这消息的当下便明白了。 他不必再多虑,不必再犹豫。 因她已替他做出了决定。 沈毓章起身,踱了数步,站定,“今云麟军半数兵力被她调,云麟军主帅、我大平北疆最能征之将领被她留在身边,朝廷和兵部若计北伐,还能拿得出什么像样的兵马?她以麾下兵马做长防,若朝廷果真发兵,则要先过得了她这关。如今她战功、名声皆赫赫,朝中有谁敢与她沙场对阵而言不败?” 这是釜底薪,这更是陈兵以谏。 她此举是为了什么,或是为了什么人,答案呼之出。 沈毓章冷着面孔转回头,看向案上搁着的一封未拆书函。书函发自卓少炎,同兵部的消息同时被送到京中。 此刻,他不用去读这封书函,也能想见上面写着什么。 英嘉央伸手取函,拆开后匆匆一阅,蹙眉,抬眼,递向沈毓章。他不得不接过,勉为其难地低眼去读。 这封信十分的短,只有八个字: “毓章兄,何不藏干戈。” 沈毓章捏住信笺。 这八个字,足以体现出她的决意,她的气魄,她的深情。 而她的深情,令沈毓章无言而震撼。 倘若那个男人真的死了,这便是他的遗志,而他的遗志,她来竟。 …… 在卓少炎衣不解甲的第十六,沈毓章的回信送到了她帐中。 回信同样十分的短: “干戈既藏,吾妹可归国矣。” 卓少炎阅罢,轻牵嘴角,将信原封不动地收好,装入一只用来收存家信的小匣中。她转身,向前来禀事的顾易道:“今一切如常?” 顾易点头,“五前派出去的探马回报,南北百里之外皆不见大军踪迹。” 云麟军在此,不进不退,为的是南防大平、北防大晋。而今大平终未出兵,固然可以令人放下心来,然大晋至今亦无所风动,则不得不令人生疑。 顾易将心中疑惑诉出,却未得到卓少炎的回答。 她凝神细思,缓缓问道:“顾兄。……他已死了几?” 顾易一怔。此事是他自以为的忌讳,这些时以来从不敢在她面前主动提起。眼下被她突然问起,他无所防备,竟毫不委婉地照实回答了。 卓少炎听后,表情未变,只是道:“好。” 外面暖煦,金丝沿着四下揭起的帷幕下方铺落进来,她整个人沐浴在这光中,犹如一块化不开的冷冰。 顾易退,恰有江豫燃身边亲兵来报事,他便略停了停。 士兵疾跑而来,还着气,入帐后行过礼后便急声道:“禀殿下,望楼哨岗方才察得东北方向有一彪人马正向我军驰来,江帅请殿下前去看看。” “所擎军旗为谁人之部?” “未见军旗。” …… 江豫燃等在距离望楼半里处的小丘上。 待卓少炎一到,他便引臂遥指,皱眉道:“卓帅看,不知何处来的人马,数量不多,但驰速甚疾,直冲我大营而来。” 不多时,那支军队便从模模糊糊的细小黑点,逐渐变成了清晰可辨的人马身影与铁蹄尥起的阵阵沙尘。 卓少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支人马。 直待战马铁蹄踏入程之内,她道:“放箭。” 江豫燃二话不说地下令,早已准备好的千名弓弩手箭矢齐发。箭阵犹如锐利密网,照着驰来人马的身前毫不留情地飞劈罩下,铁镞凿地,骇得奔行在最前方的战马纷纷受惊,扬蹄长鸣,人马一时大。 不多时,阵脚自稳。 有一面军旗被自阵中高高擎起。 江豫燃看清,一震。他飞快地转头去看卓少炎,见她像是出神一般地,目光随着野风一道,顺着那面旗帜而上下卷动。 那些人马不再进一尺一寸。 少顷,风渐弱,军旗渐平渐落。 一个男人披着将甲,从旗后一步一步地踱至阵前。 “谢”字军旗下,他持刀纵马,转瞬间亦遥遥探目望来,隐隐约约地,似乎出了久违的一点笑意。 在江豫燃视线所及处,卓少炎周身的冰层毫无征兆地开始融化。 光打在她的身上,可这光芒却极黯淡,因那冰层融尽后,在她空空如也的心口处,一苗埋抑已久的火种被猛地引燃,由它爆发出的光芒竟百十倍壮烈于光。 然后江豫燃听见了雪崩的声音。 她冷静理智的外表被撕裂,她镇定多谋的神智被摧毁。 她整个人由内而外地飞速坍塌,又由外而内地飞速重塑,最后她以像是着了火一般的嗓音问江豫燃: “来者何人?” “谢淖。” 第73章 柒拾叁 江豫燃奉命,开辕门,将这一小股人马收入营中。事毕,他至卓少炎中军帐前复命:“卓帅,都已安排妥当了。” 中军大帐内,卓少炎道:“知道了。” 江豫燃将退时犹豫了一下,复进前两步,想开口时又再度犹豫了一下,像是苦于不知该怎么说话似的。 “还有事?”卓少炎问他。 江豫燃反复犹豫之后,最终还是放弃进言,摇头后行礼告退。 去中军大帐约三十丈的地方,江豫燃碰上了急匆匆往这边来的郑至和。后者抱着医箱,低头疾行,险些一头将他撞上。 江豫燃将他一拦一扶,皱眉,“郑太医。” 郑至和看清人,拾袖摸额,“下官一听传,半刻都不敢耽搁地就赶来了。江将军,下官可是晚了?” 江豫燃摇头,朝不远处的一处兵帐扬了扬下巴,为他指明道路,“那边。” “诶,好,好,下官这就过去。”郑至和忙不迭地谢过他的好意,足下生风地向那兵帐走去。 江豫燃看了一会儿那背影,然后叹了一口气。 至今,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为何中军大帐旁一直按卓少炎的要求留着一顶空帐,为何卓少炎从晋煕郡南下时没带一兵一马,却偏偏将医术湛的郑至和一未漏地带在身边。 当时,箭结网,军旗起。 卓少炎一问,江豫燃一答。 然后她点了点头,目光落不到任何实处。她就那样空着目光地转过身,嘱咐道:“收他所部入营。他若负伤,叫郑至和去看。” 言罢,她独自离去,回了中军。 江豫燃直到催马前去大营外接应时,方骇然察觉她话中何意。 久经沙场之人,对血腥味皆极。 那个男人在见到江豫燃后,于马上微微颔首致意,随即下令麾下收戈。他的身形与气质同从前几无差别,仍然悍勇,仍然狠厉。 但他浑身的气味,却如浴血归来。 江豫燃不知他身上发生了何事,可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一股难掩的敬意,行军礼道:“谢将军,许久不见。” 男人还他一礼,目光遥眺。 江豫燃知悉他目中之意,道:“卓帅眼下无意见将军。” 男人闻言,收回目光,嘴角一动,却没说什么。他握住马缰,双脚夹了夹马腹,口中沉喝一声,驭马跟随江豫燃进入兵营。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