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延手中的竹笏二度掉到了殿砖上。 沈尚铭虽亦为所惊,但他瞧着陈延失态,则更是无言。 大平英氏这几百年来,因情之一字而任纵意的君王,岂止是一两位? 倘若太祖地下有知,必当同文公一笑罢了。 …… 因沈毓章当廷求尚昭庆竟被准允一事过于震动朝堂,散朝之后,未敢当廷上谏之众臣又纷纷拟了弹章,一封封参劾沈毓章不臣的奏札被陆续递进中。相较之下,皇帝意大封卓氏一议倒一时无人再顾得上参驳。 三后,皇帝制诏,颁于天下: 其一,为已殁武威上将军裴穆清平反,昭雪其畏战不守之冤罪,追谥武毅公。 其二,为卓氏一门平反,昭雪已殁逐北侯卓少疆里通敌军之冤罪,昭布卓少炎冒亡兄之名提兵出守豫州、募建云麟军、收复大平失地、北伐大晋重镇等诸事。 其三,为彰卓少炎不世之军功及拥立新帝之大功,以国姓封亲王。 …… 狄书驰尚未步入宗正寺大门,宗正寺卿乔嘉便已出上前,一揖道:“狄大人。” 朝中九寺正卿,乔嘉是其中唯一的女子。她十九岁科举入仕,外任六年后回京,在其后五年中凭着谦谨的为人与斐然的政绩一步步晋升,如今年方三十岁便已身居正三品之位。狄书驰纵为三辅臣之一,亦不敢将她怠慢,立刻回礼道:“未想能得乔大人亲。” 乔嘉一面他入内,一面道:“狄大人奉旨问成王一案,若有需要乔某协助之处,直言便是。” 狄书驰闻她之言,对她有礼地一笑,道:“乔大人平悉宗室事,若乔大人公务不忙,便同我一道听审此案罢。” 自开国至今,宗正寺内从未置过诏狱,而今昭庆将成王按押于宗正寺内,又令辅臣之中权势与资历最浅的狄书驰来督办此案,乔嘉又如何看不出这必定是因太上皇帝对成王网开一面,生怕他被兵部、刑部、御史台三处合力定个死罪。 乔嘉侧首看了一看狄书驰。他虽是名门之后,但极年轻,又无大势,眼下接了这样一宗烫手案子,想来定会希逢太上皇帝之意,给宗室一个体面。 …… 入狱后,一审便是三个时辰,其间狄书驰未进食,只饮了数杯茶而已。 待将举发英肃然数罪的人证之辞与物证都一样样问验过后,狄书驰问英肃然道:“殿下还有什么话要讲的?” 他这时候的声音与神,同审讯初时几乎毫无分别。面对英肃然,他从始至终的态度皆不卑不亢,不以其宗室身份高待,亦不以其罪囚身份低看。乔嘉不暗叹。 审讯之中,英肃然很少开口,每被狄书驰问话求证时,多以沉默无视作为回应。此时听见狄书驰这一问后,英肃然方掀了掀眼皮,终于分出一点注意力给他:“你叫卓少炎来,我便回你所有的问话。” 狄书驰道:“陛下已以国姓封卓氏为亲王。殿下当循礼仪,称其为英王殿下。” 英肃然笑了。 然后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久久不休。到最后,他轻轻息,道:“图功业,图盛名……好一个英王殿下。真是好一个英王殿下。” 说罢,有泪水自他眼角淌出。 英肃然身份何其尊贵,如今身陷囹圄,罪名未定,他全程未骂举发他的顾易,未骂狱中为自保而倒戈的吴奂颉、郑劾,甚至未骂经他一手推举却终将他背弃的卓少炎一字。 他竟因狄书驰一言而泪。 乔嘉看清,愕然而怔忪。 狄书驰则面不改,道:“殿下若无旁的话要讲了,朝廷便将依着这些人证之辞及物证,按律给殿下定罪。” 沉默少许,英肃然复开口:“我有何罪?”他的眼角仍然,但语气十足讥讽,重复道:“我有何罪?!” 不待狄、乔二人说话,英肃然又自答道:“似裴穆清、卓少炎、沈毓章这等主张用兵之人,手中沾的人命何止数万条,他们便是良将?而我杀了几个不从我意的将臣,又何尝不是为了议和以换得家国太平,我便是有罪?!沈毓章以兵武恢复前烈,他便是忠臣?而我以疆土为饵而大晋宗室内,又何尝不是为了灭晋,我便是叛国?!” 他的笑声讥嘲生冷。 狄书驰自座上站起来,走近英肃然,道:“三百八十年前,狄氏先祖忠武公,为国死战,遗骸难全。似忠武公这般为国捐躯的将卒,数百年间数不胜数。大平河山,寸寸疆土,皆浸有为国战死的将卒鲜血。殿下杀的,不只是几个不从殿下意的将臣,更是大平无数的忠魂。殿下用作挑拨晋室内饵的,不只是国之疆土,更是英灵之如山白骨。” 狄书驰又道:“殿下以为靠着太上皇帝护佑,必得不死。但若殿下不死,这万万忠士于地下又怎能长眠。我为狄氏之后,若能容殿下不死,又有何颜面再跪先祖之灵位。” 他的声音不起丝毫波澜,但乔嘉却听得股粟。 她至此时方彻底明白,昭庆点了狄书驰来督办此案,背后的思虑是何其幽深而周全。 第44章 肆拾肆 审讯罢,狄书驰随乔嘉回至宗正寺诸吏平办事的阁间内。乔嘉叫人送了晚膳过来,狄书驰也未客气,同她一道简单用过。然后他又向她借了一张桌案,亲手亲笔地书拟成王一案的奏表。 到了夜里,诸吏早已走光,狄书驰犹自沉眉伏案,本不察时间已晚。乔嘉无意催扰他,却亦不便只留他一人在此处,于是随意出几册书来,边阅边等着他。 至半夜时分,狄书驰自案上抬头,看见乔嘉已伏在一丈之外的另一张桌案上睡了。他面歉意,却没开口叫醒她。四下环顾,他看见了她搁在旁处的薄氅。他遂轻轻放下手中的笔,蹑足走过去,几近无声地将薄氅披在她的背上。然后他回到自己案前,将烛心轻拨,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 在破晓前,狄书驰终将奏表拟定。他看了一眼将醒未醒的乔嘉,再次蹑足走过去,将她身上的薄氅小心取下,无声放回原处。 乔嘉醒来后,看见狄书驰正在收拾桌案。他察觉到她的动静,给了她一个极微淡的笑容,没多说什么。她觉得肩背上仿佛尚有一丝暖意,伸手探拂,却并没有摸到多余的衣物,由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狄书驰待收拾妥当,便告辞道:“今休沐。乔大人劳累了,早些回府歇息罢。我这就走了。” 乔嘉起身相送,道:“狄大人彻夜未眠,也当早些回府歇着。” 狄书驰没答她此言,只对着她一揖,转身出了宗正寺。 乔嘉站着没动,将他的背影多望了两眼。 他的背影同他的为人一样,低调,却不低头,脊背中撑着他的仍是刚直不屈的名门忠骨。 …… 狄书驰并未回府,而是在天光破晓时分直接去了城的广德门外,伏阙上疏。 万字长表,论成王英肃然欺君罔上、残害忠良、结营私、叛国求荣等数桩重罪,罪罪得证,奏请皇帝按大平刑律,判成王斩刑。 疏入中,昭庆阅罢,又传沈毓章、朱子岐二人觐见,二人阅罢后,又转递至德寿请太上皇帝阅。 一个半时辰后,中来人,向狄书驰传太上皇帝之言:“狄卿大忠,中上下皆知。事关宗室,马虎不得。狄卿何不回府,听候皇帝旨意便是。” 狄书驰俯首,回道:“臣便跪在这门处,等候陛下的旨意。” 来人久劝未果,只得回去复命。 中久未有圣旨付下,而狄书驰亦长跪不起,大有伏阙相之意。很快地,此事便被传到了本在休沐中的各朝官耳中。又过了两个时辰后,陪审此案的宗正寺卿乔嘉被诏入中。 到了未时,乔嘉从中出来。行至门处,她看见狄书驰,便径直走到他的身旁。 跪了这么久,狄书驰的嘴已被深秋的风吹得有些裂。他微微侧首,看向乔嘉。乔嘉垂着目光看他,道:“狄大人。” 狄书驰回道:“乔……”话音出口,他方觉出自己声音涩哑难听至极,遂皱了皱眉,喉部咽两下,再开口道:“乔大人。” 他仅仅说了这三字。他并没有问乔嘉入中被问了什么,也没有问乔嘉在陛见时说了什么,好似这些都不甚重要。 乔嘉站着,狄书驰跪着,她就这么垂首逆光,静静地看了他一阵儿。 …… 方才在西华宮中,昭庆坐北面南,右手坐着沈毓章,左手坐着朱子岐。待她行过礼后,昭庆便问说:“狄书驰所上之疏,乔卿可有为他参谋过?” 见她摇首,昭庆便将那奏表递给她一阅。然后昭庆问道:“乔卿以为狄书驰所议何如?” 她回道:“臣以为狄大人所议者,为国。” 昭庆又问:“乔卿知宗室事。大平自开国至今,可有过皇帝斩杀宗室之先例?” “从无。” “而今皇帝年幼,登基未久,狄书驰伏阙上疏,皇帝杀了自己的外叔祖父,乔卿以为这亦是为国?” “是。” 昭庆沉默少许,看了一眼沈毓章,又看了一眼朱子岐。他二人的表情皆似在所料之中,并没说什么。于是昭庆对她道:“乔卿可退下了。” …… 察知到乔嘉久不挪移的目光,狄书驰不得不开口:“乔大人还要这样看我多久?门之处不便久停,乔大人若再不走,定会被御史记下,回头受劾。” 乔嘉未答他,侧转过身,同他一道面向门,然后在与他隔了一块砖石的地方,跪了下来。 狄书驰诧然抬头。 乔嘉对上他的目光,坦然道:“狄大人为国,乔某亦为国。” …… 至申时,京中已遍传辅政大臣狄书驰及宗正寺卿乔嘉伏阙、皇帝下诏判斩成王、而圣意迟迟不决一事。 而亦自申时起,陆续有文臣自发前往广德门前,跪于狄、乔二人身后,奏请皇帝按大平刑律,判成王斩刑。这些文臣中,有三省的,有六部的,有九寺的,有入仕多年默默无闻的朝官,亦有尚无资历登朝议政的各衙文吏,零零总总,有百余人之多。 紧接着,又有馆院、四监及御史台的官员们,抱疏加入到伏阙人群当中。 最后,连太学及讲武堂两处的学生们也来到广德门外,整整齐齐地排跪在人群的最末处。 中闻报,不多时便遣人出来,代昭庆叱问为首的狄、乔二人:“二卿煽动群情,进皇帝,此举是忠,非忠?” 狄书驰叩首,回道:“眼下之势,固非臣之本愿。唯望陛下、公主殿下早做圣断,以安众臣之心。” “狄卿以为自己姓狄,皇帝便不忍治你的罪?” “臣断不敢做如是想。然陛下能杀臣一人,却杀不尽臣身后众臣僚。” “狄卿好胆魄,宁可拼上自己的命,也定要换成王一死,才肯罢休?” “臣不惧血,唯惧误国之人不得伏罪。” …… 德寿中。 太上皇帝倚在御榻上,听罢昭庆的话,倒未如她所预想中那般情绪烈,反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隔了半晌,他短促地咳了数声,咳完长,微阖双眼,始终未言。 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情清清楚楚地重现于眼前—— 苑之中,海棠花瓣碎了一地。人惊呼,他亦情急,手忙脚地将受伤的幼弟抱起来,直接送入自己的皇太子中。太医来看罢,紧皱着眉摇了摇头,言又止。待他将太医到侧殿问罢伤情,再将太医送走后,回至榻边,勉强对幼弟挤出一个不由衷的笑意。幼弟年纪虽小,但极聪慧,忍着伤痛,反过来拽了拽他的衣角,像是安。他几乎要落泪,自责道:“肃然,皇兄无用,连你都护不住。” 当年的英肃然不过十二岁,听他此言,在痛中犹和他玩笑道:“皇兄若觉得对不住弟弟,不如便将储位让给弟弟罢。” 他便顺着这话笑了一笑。 两后,先帝诏他考问朝事,他勉强答出五分,不免又受了一顿狠狠斥责。他心灰意冷,向先帝请罪道:“儿臣不是做皇帝的料。肃然自幼聪颖,父皇何不将大位传给肃然?” 这话得先帝震怒,口不择言骂他道:“朕怎么生出了你这样一个废物!” 先帝怒则怒矣,骂他罚他,却始终未说为何不肯传位于天份明明高出他许多的幼弟。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