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天前,在京城外的云麟军驻营中,他回答了她关于他在建初十六年封王待册妃的那一问。 那般坦的一句话,对于她而言,堪为至上的告白。 令她不得不去深想。 他在大晋西境从戍陈无宇部的经历,他在永仁元年致英肃然的国书上写的卓少炎三字,他以谢淖之名与她在北境斗的那大小数战……不计其数的碎片与细节在两天之内经她重新梳理与拼凑,进一步呈现出更加清晰分明的脉络。 晋历建初十六年,大晋先帝崩逝,新帝既立,鄂王掌权,出就封地。 从那之后,大晋便再也没有集结数路兵力大举进犯过大平疆域。 其后谢淖横空出世,虽在三千里的二国疆线上与云麟军斗了足足一年又二月,却始终不曾攻占过大平北境的任何一城一池。 年初她谋败而被贬北境军前,他先破戎州,为的是将她掳至麾下、保她全命;后破豫州,一是为了借此确认她的身份,二是为了将云麟军之重兵本从大平控辖下剥离,三是以此重城堵住大晋朝中趁大平北境空虚而发兵之议论,四则是为了让英肃然认为他已履约、为后事之谋做足铺垫。 除了此二城,他再未动过大平一寸山河。 在此之后的所有事情,她已不必再多琢磨。 他在明知她一旦功成之后便是大晋头号劲敌的情况下,凭着她那一纸陋简草的婚书,便敢悬军深入大平腹地,更以他的谋略为她进一步铺平道路、恰到好处地一次又一次地助她一臂之力。 这等气魄与手段,用在她的身上,不是为了让她败,竟是为了让她胜。 但这还不是令她动容的原因。 真正令她动容的,是他这一举一动之后的懂得。 她心存何等志向,她一腔热血所向何处,她家破人亡、双膝跪在血泥中仍不肯言弃的是什么,他全部都懂得。 正是因为懂得,所以他付出在她身上的心意,每一分都能燎透埋裹着她的心的那层厚重冰壳。 而这一份懂得,若没有长达数年的盘思与揣摩,若没有执着而毫不苟免的意,又如何能轻得。 她不知他是何时上她的。 她亦不知他是因何而上她的。 但她知道,在她清楚而明确地受到他的这份的时候,她那颗在未觉未察时重新回到腔内的心,会真真切切地因他而动。 当初他说,他要的是,她的心。 而今他以大晋鄂王的身份,敢将自己的命放在她的手上,她又如何不敢给他这一颗心。 只要她给的了。 只要他还想要。 …… 把心掏出来,展示给对方看,至对方手上。 卓少炎自知不擅此事,故而今做得格外简单,而这简单中又透着遮藏不了的生涩。 她甚至连一句让他了解她所思所想的话都不知该如何恰当而不失分寸地说出口。 就在她轻轻摩挲他的拳骨的时候,戚炳靖将她的所有神态悉数收入眼底,他抬动手腕,将她的手带至嘴边,在上面印下一吻。 然后他突然发力,扯她入怀。 “握紧了,此生绝不会丢。” 他攥着甲片的手扣在她背后,将她抱住。 卓少炎的脸抵在他的前,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里,无声而轻地笑了。 少顷,她说:“我想知道,你是何时知我身份的。” 许是因二人已过心,戚炳靖没有出一丝回避不言的神情。 他缓声而道:“建初十五年秋,我自西境戍军受诏回京陛见,便是在那时确认而知的。” …… 晋京地处偏北,一入秋,城内外便显出几分料峭寒意。 收到大平成王遣使来朝的消息时,他正坐在昌庆宮中,周遭半暗而未点灯,殿砖上的冷意从脚底一路侵上来。 他的两只手垂在膝头,上面沾着不多不少的血迹。 面前的地上,搁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铁盒。 此前,皇帝身染急疫,诏已封王或从军之诸子归京问安、侍疾。 诏至西境陈无宇部,他闻之冷冷笑了数声,然后命周怿带着人马一路护他回京。途中周折几道,先从西境军前向东北驰了数,又转道向南,在路遇昌王扈从的时候耽搁了半,然后在入夜后全员直奔向京,此后再无波折。 而昌王戚炳轩的首级,此刻泛着渗人的腐青,一动不动地僵在铁盒中。 大约三刻钟前,他一入城便直接去皇帝寝问安。 皇帝见他来了,一张病容布的脸透着戒备之意,看向他的目光颇为复杂,有不忍,有思念,更有愤恨。 末了,皇帝屏退人内侍,仅留下文乙一人侍奉在侧。 他就在这时将一路随身携入寝的铁盒在皇帝面前打开。 无视皇帝于一瞬间变得大骇大惊的神情,他伸手攥住死人的发髻,将戚炳轩的头颅拎出来,更近地让皇帝看清楚。 手上的血迹,便是在那时沾上的。 当时,他冷觑觑地盯着皇帝,说:“父皇既然下不了决心到底杀哪个,儿臣便自作主张,替父皇杀了一个。” 皇帝浑身发抖,喉结快速地滚动着,脸上细密地滚出几层汗,勉力抬了抬胳膊,指着他想要出声,可他却疾步上前,一把摁住皇帝的身子。 皇帝的眼珠艰难地转了转,看向忠心耿耿跟了他近三十年的文乙。 文乙视若无睹,抱袖垂首,站在一旁。 他则道:“父皇病重,当好生歇养,不可劳心费神。皇兄既不能归京,父皇可命由儿臣监国,待父皇病体痊愈后,儿臣再还政。” 然后他看了一眼文乙,说:“要辛苦文内官代为书诏了。” “此皆小臣分内之事。”文乙谨言道。 皇帝闻此,因巨怒而急剧地气,脸憋涨得紫红,未几,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昏厥了过去。 他对文乙点了点头,随后收拾了铁盒,转身走出殿外。 皇帝寝外,周怿在殿卫之围的外面等着他。 看见他的神情和手上的血,周怿皱了皱眉,但并没有僭言。 一直到回了昌庆,周怿才低声叹道:“殿下。” 他并不知自己的脸此时究竟有多差,只是觉得连想要挤出一个笑容给周怿,这般简单的动作竟都做不出了。 “周怿。”他随意坐下,将铁盒扔在地上,嗓子如被砂石磨过,沙哑难闻:“我浑身都疼。” 周怿眉头又紧了几分,走近他几步,再度低声叹道:“殿下。” 正在这时候,有小宦臣奉了文乙的指示来报:“大平成王遣使来朝,今晨刚到,陛下尚未得空召见。文总管说,四殿下既已归京,陛下又诏令四殿下监国,让小臣来问问四殿下之意,这来使是见还是不见?” 周怿慎而问说:“大平通使要议何事?” 小宦臣说:“文牒上写着要议北境之事,细的没说。” 周怿听清,立刻回头看向戚炳靖。 而后者果然被那北境二字起了几分神,脸上亦回复了些血。他稍稍眯眼,似在飞快思索,然后果断道:“见。” 第31章 叁拾壹 周怿在外殿等着戚炳靖更衣。 …… 不在京中的诸皇子中,戚炳靖所处的西境戍军最远。为了赶在所有人前头入京,他们这一路几乎是每隔两才睡上两三个时辰,每人除了自己的坐骑之外还带了两匹马,昼夜倍道兼驰,才堪堪在京北三百里的地方将昌王一行截住。 在此前长时间的谋划与准备之下,那一战胜得毫无悬念。 探踪,设伏,杀。之后他们将对方人马全部斩首,自己未伤一人。 昌王死前,甚至都没能看清楚到底是谁下的狠手。 天着,他与他百余名扈从的尸身被歪七扭八地错垒堆在山包前。 周怿带着人清了一遍方圆十里,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再回来时,戚炳靖跨过数具不知名的士兵死尸,亲手持刀,斩下长兄的头颅。他的眼底积叠着化不开的深浓黑雾。整个人因巨大的疲惫与同样巨大的轻松而像是要散架了一般。 周怿在侧撑了他一把。 “殿下。”周怿提醒道,“离回京还有三百里的路。” 戚炳靖将手中的头颅丢进地上的铁盒中,上马,沉默而狠悍地下一鞭。 …… 自皇帝寝出来后,周怿将戚炳靖极差的脸看得一清二楚,更在听到他说浑身都疼时,多年来头一回产生了担忧的情绪。 当年戚炳靖是为何出京的,在西境的三年又是如何过的,此番是抱着什么样的决意率众亲随走上这一条非生既死的通天之路,没人能比他更清楚。 但他的担忧并未能持续。 他眼睁睁地看见戚炳靖的状况,因那简简单单的大平北境几字而产生了极速的变化,如同被于一瞬间重新注入了滚滚生力,巍而不倒。 周怿放下心来,但心中又同时冒起另外一层隐忧。 …… 建初十三年豫州一役毕,戚炳靖回西境后破天荒地关心起大平国事来。 他做了两件事。 先是发书给长宁,借长宁为了收藏天下历朝名作而于大平京中经营多年的关系,搜罗收买一切关于卓氏的消息。 然后又对陈无宇提了个不算太为难的要求,用陈无宇在军中的资历与人脉疏通大晋南境驻军,再从陈无宇麾下调了一支斥候兵马,常年借驻于南境军前,用以侦探网罗卓少疆与其麾下兵马的所有动静。 这两头得来的众多情报与消息,被定期转递至西境,由戚炳靖亲自收阅。 不论是多琐碎无用的内容,戚炳靖都不放过。所有经他阅后的文札,皆由周怿妥善锁管。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