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翕动数下,没能出声。 然后他迅速地放弃了说话,面朝小男孩,顿着点了一下头。 英宇泽看清,脸喜悦,兴奋且雀跃地向他冲过去,一头扑进他怀中,以稚亮的声音又叫了他一声:“爹爹!” 沈毓章一把抱住他。 他的手有些发抖,但极郑重亦极珍视地,将孩子抱得紧紧的。 他抑制多时的情绪于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堂正的出口。他用嘴轻轻地碰了碰孩子的发顶,然后将孩子松开了些,抬起一只手,缓慢而小心地摸了摸孩子的脸庞,仔细地将孩子看了许久后,又再次将孩子一把拥入怀中,抱住他站起身来。 这男独有的坚实膛与力量令英宇泽到新奇,他睁圆了一双眼,两只小手扣在沈毓章肩头,惊喜地又叫了一声:“爹爹。” 这一连三声的爹爹,令沈毓章的心口如被车石碾过,欠愧之情又深数分。 他越过孩子的肩膀,看向英嘉央。 她站在原处注视着这一切,眼圈不知在何时已尽通红。被他这么一望,她垂下目光,转过身去,过了许久,才转回来。 再转回来时,她眼睑润,而神已恢复如常。在孩子面前,她仍然维持住了作为一位母亲与一位皇族公主该有的仪态。 英宇泽被抱着,很是乖巧,一动不动地趴在沈毓章的肩窝处。过了一会儿,他蹭了一下沈毓章的肩头,开口要求道:“今夜爹爹陪我睡。” 这话沈毓章与英嘉央都听清了。 二人都没有立时回答。 片刻后,二人又几乎同一时间开口。 英嘉央说:“你爹爹受伤……” 沈毓章则说:“好。” 这一字便截断了她没说完的话。 英嘉央瞥他一眼,脸有些无奈,又带了少许令他到久违了的嗔意。 沈毓章微微牵动嘴角。 时隔六年,他终于出了自从与她再次相见后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 屋内只留了盏角灯。 英宇泽躺着,身上搭了一条小薄被,手指勾着沈毓章的大掌不松开。 沈毓章则坐在榻边。 因不知该如何去哄孩子入睡,他只能借着昏蒙的光线,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端看孩子的容貌。 好在英宇泽并不需要他来哄。 大抵是太过于沉浸在“我有爹爹了”这一股极大的愉悦心情之中,他久久都没有睡着,闭着的眼睛每隔一小会儿就要偷偷睁开一下,确认一下他的爹爹是不是还在身边。 沈毓章看着他这副小模样,有些好笑,又极为心疼。 为人父是什么样的觉,他此刻还没有十分丰足的体验,然而与孩子相连的骨血,却令他真实地受到了自己的心被孩子的一举一动牵着走,是何等既足又忧虑的觉。 掌心被英宇泽的小指头轻轻挠了一下。 沈毓章扬眉。 英宇泽扭过小身子,睁开眼,一脸期冀地说:“以后就有爹爹带我去骑马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勾拉了一下沈毓章的指头,说:“爹爹还可以陪我读书,给我买好吃的,和我一道玩。”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动了动,唤得沈毓章的注意,说:“等我长大一些,爹爹再带我去军营里,我想看看爹爹是怎么当将军的。” 说完这些话,他心意足地又将沈毓章的手拉得牢了些,重新闭上眼。 沈毓章看着孩子,心口沉了沉。 他没有出声去答应孩子的任何一个要求。 因这孩子并不单单是他与她二人的儿子,更将是大平万民不远将来的皇帝。 孩童可以任索求,然而帝王却需克己以为天下之表率。 沈毓章低眼,拇指摩挲过孩子细的手背。 这只手是那般的小,不知还需过多久,才能够强势而有力地握住御笔,亲自处分这天下万事。 …… 天亮后没多久,屋门被侍婢自外极轻地打开,英嘉央蹑步走了进去。 晨曦尚未布入此处,榻之间昏昏暖暖,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睡得正。 她走近些,放轻了呼,看他父子二人的睡容。 因背上有伤,沈毓章侧卧着,脸正对着睡在里面的孩子,一条胳膊越过孩子幼小的身躯,手掌搭在内侧的板上,将孩子虚拢在怀间,形成一个极为自然的保护姿势。 而英宇泽的小手捏着沈毓章的衣襟,睡得极香。 英嘉央就这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孩子表出的对他的强烈喜与信任不言而喻,更是远远超出她的想象。或许是因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或许是因沈毓章身上那一股难得一见的男子刚正气概,又或许是因孩子对父亲这一角长久以来的渴望终于被填,不论如何,这父子二人相认时间虽极短,但相处起来竟极融洽。 虽是无声,但她的目光却似有重量,沈毓章更似受到了那重量,很快便睁开了眼。 长年领兵戍边,他睡得向来不深,此时一醒,更是立刻捕察到屋中多了一人。 那人的气息却令他一时如坠梦中。 梦中,她如清冽甘甜的水,入他干渴裂的,抚平他的焦灼。 沈毓章翻过上半身,抬起眼皮,看向他这一个清醒的梦。 片刻后,他平复了自己略显沉的呼,坐起身来。 起身之前,他轻轻将孩子的小手挪开,搁进被子里。起身之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孩子的睡颜,然后才转而看向她。 然后他站起来,为了不吵着孩子,同她一道走至门外。 屋外自有久候的侍婢们过来伺候,沈毓章便就着这朝晨风,简单漱了口,接过侍婢递来的外袍披上。 “沈府来人了。”英嘉央道出一早便来找他的原因。 他彻夜未归,事前亦未与府上打过招呼,当此大之时,沈府中人不放心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沈府寻人,竟一径寻到了昭庆公主府,这不免令人多想。 她几乎是在听到这一消息的当下,便想明白了他回府之后究竟说了些什么,能够得他父亲盛怒之下更是下了狠手,将他打成这样。 不管她还要不要,亦不管她是否还在乎,这便是他对她一意之担当,这更是他昨对她所许重诺的切实履践。 轻捋被晨风吹的发,英嘉央又说:“我同沈府的人说,你还睡着未起,然后将人打发回去了。” 然后她侧过脸,目光平和温柔地抵进沈毓章的眼中。 沈毓章低头,看了看她的神情。 梦中那清冽甘甜的味道顿时自他仍然鲜活的记忆中涌出。 他的掌心有些发燥,喉头亦有些焦渴,一如梦境当中。 但他只是看着她,貌似冷静地住自己这股贸然而发的心火,待其完全平熄冷却后,才回应她道: “你说什么,都妥当。” …… 待英宇泽起来,梳洗罢,用过早膳,又诵读了几页书后,内传来了消息。 中书颁诏,百官已悉皇帝昨所出两封内降御札。料想要不了多时,这诏书上的内容便会遍传京城内外。 朝臣们有多惊怔,百姓们有多震惑,沈毓章本不去想,亦本不在乎。他所想的,所在乎的,是昨夜勾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的亲生骨血。 书阁中,英嘉央将英宇泽从案前领至一旁坐好。 她神态柔和,对孩子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尽量以他能听懂的语言,缓慢地向他讲述并解释,这一件与他相关的、足以令英氏宗室与国朝为之动的大事。 沈毓章则在一侧沉默地看着。 英宇泽乖乖地坐着,听娘亲对他说的话。一张小脸从初时好奇,渐渐变得懵懂,到后来皱了皱小眉头。 孩子正逢启蒙的岁数,此事对他而言太过艰涩,听不明白正在情理之中。但他仍然保持着聆听的模样,不因自己的不解而放弃对娘亲讲述的专注。 沈毓章的目光逐渐从孩子身上移到英嘉央的脸庞上。 英宇泽不曾在中长大,身上却蕴有宗室子的教养与知礼,又因身份特别而长年居于府中、不见外事,却能养就一副懂事与乐观的子,这全因她在孩子身上倾注了难为旁人所知的诸多心血。 他从未怀疑过,她能够将孩子教得这般好。 她自幼丧母,被父皇以极致的呵护疼养大,却没有仗着圣眷生成高傲骄蛮的心,反倒是聪慧知国事、明理又温柔,而这正是他当年为她心动的最初缘由。 如今她做了母亲,又岂会不将孩子教得更好。 忆想当初在金峡关,想必卓少炎亦是料定了这一点,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迅速拿定主意,执意策立她所出之子为新帝。 …… 听娘亲说罢,英宇泽闷着声,半晌都没动。 他天资颖慧,虽不甚明解娘亲话中深意,但已能隐约到今后他将要面临的是全然不一样的人生。除此之外,他甚至能觉到,今后就连自己与娘亲和爹爹的关系,也不会同今一样了。 为了确认自己的觉,他拧着小眉——那拧着眉的样子竟像极了沈毓章——向母亲提出了他的问题: “以后,我想让爹爹陪着我玩,给我买好吃的,带我出去骑马,带我去军营里看看,是不是都不可以了?” 英嘉央看着他,没说话,只是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这举动便是令他失望的回答了。英宇泽极力忍着心内的委屈不表现出来,拿眼瞅了瞅沈毓章,小声说:“可是我想要爹爹疼。我好不容易才有了爹爹。” 这话一说出口,他便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大声哭出来,小脸一时间挤得皱皱巴巴的,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沈毓章走来,抬臂将他的小手握进掌心中,安抚地捏了捏,又替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鼻涕。 大掌温厚的热意及男可靠的力量,令英宇泽的哭泣声渐渐弱下来。他小声噎着,长密的睫都因泪水而凝成了一簇簇的。他努力睁了睁眼,忍住哭意,看向面前的爹爹。 与先前的动作相反,沈毓章的脸上没有丝毫哄他的表情,甚至还凝有几分肃。看见孩子的情绪较之方才稳定了些,沈毓章开口说: “你想要爹爹带你去军营看一看,那么爹爹现在就先让你知晓,我大平近些年来,每年战死的军人及丁夫,少则数万,多则十数万。那些军人及丁夫的孩子们,同你一样,也想要他们的爹爹疼,但是他们的爹爹却再也回不了家。 “战死的那些军人及丁夫,很多本不该死。但因皇帝昏聩,以致有无数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们,从小便没了爹爹。他们甚至都没有办法去和别人说,他们想要爹爹疼。 “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儿子,故而你的肩膀上须承担安国安民之重任。边疆多少将兵,为守英氏之天下而终年枕戈,而你既然姓英,更当为英氏之天下而尽一己之全力。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