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是这么对他说的—— “沈将军,这些是近来朝中上下参劾将军及沈氏一族的弹章。将军人在金峡关多时,恐怕还不知朝中已成了什么样。还请将军先将这些弹章读上一读,待我睡后,再与将军谈议和事。” 他听着“沈将军”这三字,冷冷的心头忽起一道罅。 那道罅崎岖而仄,通向的是早已被他埋葬在心中偏僻角落处的与她的种种过往。在今之前,他本以为这六年之后还有数个六年,可以让他在彻底淡忘之前不再轻易有机会翻动那些旧事。 …… 六年前的出边前夜,他自老师裴穆清处告辞归沈府。 而英嘉央早已在府中等着他。 “毓章。”——那时,她还叫他的名。 他未料到她竟深夜违例出城,不由皱了皱眉,屏退了府中下人与她的侍婢。 她的脸不比他好多少,在叫了一声他之后,便不再说什么。 他去斟了一杯热茶给她,又拿了一件自己的外氅披在她身上。做完这些之后,他说:“早点回,免得陛下担忧。” 这话虽是关切之言,然他语气之生冷,足以令人绝望。 她伸手握茶,待血渐回指尖,亦清冷回他道:“纵是让你恨我,我也绝不让你去蹚北境那趟浑水。” 这“北境”二字,足以点燃他才被裴穆清平复没多久的心火。 他极力克制着发之怒意,对她说:“而今已如你所愿——我奉的是提兵出南边的旨意。” 她则默声不语。 他之心念她不是不知,但又如何?他一封自请出镇北境的札子,换来的是明堂上那道令他出南边的圣旨。皇帝女心切,凡她所愿,无不足。然而国之北境动若此,他一腔报国之心如今又可投之何地! 二人无言半晌,待茶都凉透了,她才缓缓站起身,紧了紧他为她披的外氅,说道:“北边之,不在大晋南犯,而在大平朝中——如今这兵部已尽成了皇叔的犬牙,凡非皇叔之亲信,任谁挂帅出镇北境都落不得个好下场。毓章,你我自幼相识,我并非不懂得你心中大志,然而我决不许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你投身死地。今次此事,你若恨我,我也绝不怨你,望你去南边后,照顾好自己。” 然后她走向门边。 “央央。” 他在她身后叫她。 她身形一顿,回头看他,目中微透水光,似乎已经料到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她,似乎要将二人自幼及长的所有情分都以这如炬目光一把烧光。然后他说:“从此往后,你我之间,除了皇室与沈氏之间的君臣情分,便再无其它了。” …… 英嘉央睡醒步出外堂时,沈毓章正背身站在屋门口。 夜幕将临,落余晖沉入关墙之后,巨大的墙影如山一般倒落,令未升灯烛的屋内颇显冷闷。 她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他的背影,才出声叫他:“沈将军。” 这一声似乎将他自梦中惊醒——虽然他原本就清醒非常。 沈毓章转过身来,对上她的目光,眼底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迟疑。然后他应声行礼,回道:“殿下醒了。” 英嘉央道:“沈将军如今叛逆朝廷,任卓氏军拆关而不制止,又哪里还当自己是大平的将臣?对我又何须再行臣下之礼。” 沈毓章不辩不驳,默声走进屋中,将手里捏着的几封弹章搁在案上。 “大平朝中派你前来,是兵部当真无能人可用了。”他果真不再对她用敬谓,“我今与卓氏之云麟军共进退,连累沈氏一族,是我之过。但我丝毫不悔。” 英嘉央望着他,却并没有走近他。 六年不见,他身上早已褪去了少年人的张扬意气,多年在边境带兵的经历赋予了他更多沉毅冷肃的气质,连他的声音及语气亦与她记忆中的有了差别。 二人就这么隔着不大的一间屋子,无言了片刻。 而后英嘉央打破了沉默:“你虽无悔,但你既姓沈,大平皇室便无论如何也见不得你落入这叛臣的绝境。卓少炎因卓氏一门惨殁而行此逆举,尚通人情;可朝廷从未负过你,你又为何要叛逆朝廷?” 沈毓章抬眼,目光颇沉。 他没有立即回答,然而她却被他重如千钧的目光得一怔,然后瞬间就看懂了他目中深意—— 而沈毓章亦已开口:“当年你说,决不愿眼睁睁地看着我投身死地。然而在此之后,因出镇北境而死的人,哪一个不是安国护民之良将,哪一个不是拳拳赤心之忠臣?凭什么只我不死?” 英嘉央怔然片刻,忽地笑了,笑亦艰涩:“原来如此。” …… 当年因她之故,他未能如愿北上抗敌,而他的恩师裴穆清却因出镇北境而获死罪,含冤受戮。那一道畏战不守的罪名,或许本该落在他的头上,而他顶着沈氏二字,皇帝又岂会真降死罪给他?她仗着父皇宠,阻挡他安国尽忠之志,这又何尝不是以其他将臣之鲜血去祭她这一腔私情? 过去六年间,前有裴穆清,后有卓少疆,皆是他口中的良将,亦皆是他口中的忠臣。朝廷是未负他,可朝廷负尽了那些浴血报国的铮铮将臣,而他早已将自己视同他们一体,又岂能够心甘情愿地向这样的朝廷继续效忠。 …… 沈毓章将目光自她身上挪开,投向屋外夜,问说:“当初裴老将军获罪之时,举朝上下可有谁为他求过情?” “无人敢求。”她答道。 他的脸一如夜,又问:“连你也不敢?” 英嘉央注视着他,一时未答。 …… 密不透风的暖阁中,血腥味浓重。 猛烈而密集的阵痛如同狂浪来袭,将她整个人撕裂。 意识朦胧之间,不知是谁在她耳边匆匆甩下一个急切的消息,那只言片语令她瞬间大恸。 体内极大的痛楚令她浑身汗、虚弱无力,而她于这无边苦境之中仍然试图挣扎起身,因脑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如针般一下下地扎着她:她若起不来,这城内外又有谁人能去求这情,而她若不及时去求这情,他必定真的会恨她一辈子。 可神识涣散不过刹那间的事情。 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她只听见中接生的老嬷嬷大哭数声,然后便堕入了黑暗无声之地。 …… “不是不敢。” 过了许久,英嘉央才说话。 这半句说罢,又过了好一阵儿,她才继续说:“当时裴将军归朝,下狱、问审、定罪、处斩,兵部仅用了三。待我能去向父皇求情时,已来不及了。” “三。”沈毓章重复道,声音僵硬,“你有何要事在身,整整三,竟不得一空。”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她分外平静地回答:“我难产三,终得一子。” 话音落后,空气随之凝滞不。 一开始,沈毓章像是并没有听清她的话,故而表情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过了半晌,他才转过身来,先前僵冷的脸一块块地碎裂落,出新的神情——他像是听到了极荒唐离谱的事情一般,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孩子是谁的?此事他为何从未得知?如此天大的事情,她又是如何避过外朝众人的?倘是今他不问裴穆清旧事,她要瞒他到何时? 他想问,然而他却一个问题都没问出口,因这每一个问题在他心中都找得出答案。 而那每一个答案,都如同锋利带刺的荆条一般,将毫无防备的他得心口震痛。 第17章 壹拾柒 景和十二年二月,皇帝下诏,于京西辟昭庆公主府。 整座公主府的规模与弘制自不必多说,仅这一道为未出阁之公主纳地辟府之诏令,便足以令举京臣民们大大吃惊。在此之前,除了皇帝因幼弟英肃然在封王后未就藩封而于京城内为其辟府之外,皇室任是哪一个王、侯、公主、宗亲,皆不曾在成婚或就封地之前得享过这般圣眷。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将皇帝的这一举动视为对掌珠的又一次有违朝制的宠,无人去探究此事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昭庆公主未出阁便离入府一事,于当时动静颇大,便连沈毓章在南边军中亦有所耳闻。 那时他未曾多想。而今再忆往事,沈毓章只想笑,笑自己的后知后觉,笑自己的刚愎自用,笑自己的自私狭隘,笑自己的绝情绝意,笑自己这么多年都不知自己竟有子存于世间—— 当年的那一座公主府,分明是她为了生养他二人的孩子,而去向皇帝求得的恩宠。倘不为此之计,又何以避得过内宮与外朝众人,又何以保全他沈毓章及沈氏一门的颜面? 他曾经那般斩钉截铁地说,从此往后,她与他之间,除了皇室与沈氏的情分,便再无其它了。 这便是她从未令他知晓此事的源。 而倘若今他不曾咄咄问裴穆清旧事,她亦绝不会主动开口,令他知晓这个当年她无法去求情的真实原因。 那是他与她的孩子…… 过往的所有耳鬓厮磨的绵,那些本以为已被遗忘的细碎画面,于一瞬间聚起巨浪,又于下一瞬向他劈头盖脑地轰然砸落,将他整个人里里外外涤得只剩下狈。 …… 沈毓章止住笑。然后他狈抬眼,眼内有清晰可见的血丝,却无一分笑意。 他问:“孩子叫什么?” 英嘉央静了静,回答他:“宇泽。” 沈毓章掐灭了眼中的光。因他本打算继续问的问题,此刻也不必再问了。 宇字一辈,正是皇室为帝孙一辈所定,她是让孩子随了母姓。 宇泽,泽被宇内。 她对这个孩子有何等之冀望,而这冀望又是背负了谁的心志,这名字便足以解释,本无需多言。 沈毓章忽觉这简直就是天大一个笑话,而他自己,就正在这笑话的中心。 他为世人所称道的系出名门、志虑忠纯、谦谦端方、文武盛名,于眼下这情境中,统统都是泡影,统统都是笑话。 他想,他应被天下人所鄙笑。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从这笑话中身而出。 可他最终也没能再次笑出来。 此时的屋外天已然全黑了,而屋内仍未点灯。 英嘉央就着这一片深浓暗开口出声,为这一段二人不曾计料到的对话画上句点:“沈将军,我此来无意再叙旧事。” 这话又将沈毓章震了震。 世人都以为皇帝数年来未为昭庆公主再择夫婿,是因她对他旧情难消,便连他自己,在内心深处亦不自地这样以为过。 但世人皆错,他亦错。她一直未出阁,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怀胎十月、历经三难产而诞、又由她独自抚养了五年的孩子。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