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着周怿的疑,戚炳靖从容道:“勿急。” 然后他侧首,目光探向遥对寺台的另一边,又说:“莫要忘了,她是谁。” 周怿顺着看过去。 百丈之外,江豫燃领着一众亲兵,一动不动地守望着,并非没有留意到寺台上的突变,然而竟皆分外冷静,不为所动。 ……她是谁? 五年前,她曾在大平国北最危难的时候领兵出征,于豫州城外与大晋的军队血战八后破围入城,与城内守军共御敌犯。晋军围城逾四月,军中粮尽,她与麾下分食马尸以果腹;城头兵罄,她号令百姓劈门制箭,熔钱铸镞;守城长战,她以卓绝之意志长驻城头,接连六不曾合眼睡觉。同她北上的二万人马到最后仅活下三百人,而她从始至终都未出一丝不敌降之意,刚强而坚忍地肩扛着这一万九千七百个英魂,生生战到了晋军退兵的那一刻。 这一场豫州守城之血战,令卓少疆三字一昔之间扬名二国。 其后她一手募建云麟军,镇戍大平北疆,以一己之力撼动了二国边境战局。其持军之苛严,其麾下之骁勇,无不为天下人所知。至建初十六年,她率军北犯大晋国土、屠戮五万晋俘,世人方进一步见识了她的大略与果决、狠戾与冷酷。 于这样一个女人而言,目下被人以剑相抵又算得了什么? 周怿握着弓的手缓缓垂下来。 “王爷睿明。”他低叹道。 …… 鲜血滴入案上玉杯之中,酒狰狞。 剑劈之力在割破她皮肤的那一刹堪堪收住。 卓少炎不躲亦不动,任凭剑刃抵磨着她颈侧肌肤,冷辣的创痛不曾令她容变动半分。 沈毓章亦未再动。 “毓章兄,为何手下留情?”她直视他,仿佛自己的人头并未置于他的剑下。 他未答,目光不移地看着她的鲜血顺着剑刃滴入杯中。 待足足攒了十滴后,他才一把收剑回鞘,然后揽袖伸手,捏过她面前这杯融有她鲜血的玉杯,起身面北而立。 卓少炎抬眼,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缓缓移动。 沈毓章双手握杯,举臂,向群山一敬,随即用力一扬杯,将酒尽数洒于足下,然后屈膝跪了下来。 “这杯酒,为敬裴将军。” 他以额叩地,良久后直身,说道:“以你之血,谢裴将军生前教育之恩,亦谢我此刻无法杀了你这叛将之罪。” 卓少炎不为所动地坐在原处。 “为何无法杀了我?”片刻后,她问说。 沈毓章此时已站起来,回到案前,落座时一字一句道:“奉旨行事:可招降,不可滥杀。” “奉旨行事……”卓少炎复念一遍,勾起嘴角,眼内讽意深浓:“沈氏三百八十年之忠君祖训,毓章兄恪守如是,不愧是沈氏的好儿孙。” 他闻此,稍稍变了脸。 她又道:“如今之大平朝廷,皇帝仁昏,庸臣当道,忠良苟活。沈氏祖上恐怕亦没有想到,身后子孙需奉忠于这样的皇室、这样的朝廷罢?毓章兄口称奉旨行事,莫非还以为眼下之大平朝廷,可比高祖、世宗、仁宗三朝?” “为人臣者,仰视天,俯视地,尽忠、报国,无愧于心,如是足矣。” 沈毓章回应道,字字铿锵,气概刚正。 卓少炎冷冷一笑,“如裴将军者,忠否?良否?朝廷又待之何如?毓章兄是否忘了裴将军当年是为何兵败、回朝是为何被斩的?毓章兄奉沈氏祖训,自问无愧于心,然如裴将军者,又曾愧对于何人?” 沈毓章看着她:“当年裴将军之故亡,我知你恨意难解,所以才称病拒不出仕。然而这些年来你委身于成王、深居享乐,又算得上什么良臣?又有什么资格评议朝廷?而今你与亡兄宿敌、晋将谢淖勾结于一处,策反亡兄旧部,南掠大平故土,又如何对得起他生前以命守卫的这片河山?又如何对得起卓氏世代之忠烈?” “忠烈?” 卓少炎咬着这二字,重重反问:“卓氏谋逆,亡兄被杖毙于市,先父、先母皆畏罪自尽。毓章兄又何以如此糊涂?” 沈毓章沉默少许,复开口:“卓氏蒙冤,国人皆知。” 卓少炎按剑起身:“而今我既反兵,卓氏便再无‘蒙冤’一说。” “你之所图,是为报仇?”沈毓章沉声问说。 卓少炎不答,俯视他道:“毓章兄既做大平之铮铮忠臣,又何须知我这等叛反之徒所图为何。” 话毕,她躬身与他见礼,而后就离去。 他的声音却在她耳侧响起—— “你之所图,是为废帝、另立?” 卓少炎转身的动作微微一顿。 回首时,沈毓章亦已起身,神情一如她来时,冷峻,严厉。 “是。” 她毫不犹豫地承认道。 沈毓章不言不语,眼底深黑。 卓少炎忽又问:“毓章兄,可愿率军开金峡关城门,降于我部?” “少炎以为,两军一旦战,我必将败于谢淖与你?” “我以为,毓章兄此役不论胜败,都会为大平朝中所问罪。不如早降于我部,尚能保全两军将士命。” “何以能有此诳语。” “毓章兄既不信我,便待沙场再见。” 卓少炎看着他,再度揖了一礼:“当年于讲武堂中,我曾视毓章兄为亲生兄长。” 沈毓章走近她,还她之礼:“当年,我又何尝不视少炎为亲生妹妹。” 她轻轻笑了。 而这笑中沾染的意,却是已迈步离去的他未曾探见的。 …… “夫将之上务,在于明察而众知,谋深而虑远,审于天时,稽乎人理。若不料其能,不达权变……” 少年俊秀朗,诵背的声音高亢,于讲武堂内掷地有声。 冬甚寒,裴穆清为磨炼众学生之意志,诸室戒通暖,滴水可成冰。 她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跺了跺僵麻的双脚,将出门前母亲给她的手炉偷偷摸出来,笼进袖内,惬意地长舒一口气。 在她舒服得就要睡着了的时候,不知何时在上诵背兵书之人换了,方才那个少年的声音转至她头顶:“违裴将军之定例,可是要受罚的。” 她一下惊醒。 “你是新来的?”少年的面孔靠近了些,笑意。 她觉出他并无恶意,便点了点头。 少年又问:“你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同入讲武堂么?” 她再度点了点头,“我哥。” 少年遂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庞,有些醒悟:“你是卓少疆的双生胞妹罢?与他长得果然像极了。” 她有些赧然。 “我姓沈,双名毓章。”少年冲她行了个同辈之礼,意态端正。 她连忙回了个礼,看着这个长不了她几岁的少年,心中只觉他比自家兄长要亲和有礼得多。 少年又笑了笑,说:“我尝同少疆说起,沈氏这一辈中没有女儿,我十分羡慕他能有个妹妹。” “那……”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他道:“毓章哥哥,你既然与我哥是朋友,那我也可以做你的妹妹。” 少年微怔,转而又笑,伸手了她的头:“好。” 是时,裴穆清自上座闻声探目,重重咳了一声,以示警告。 少年立刻板正了脸,捧卷垂首。然而书页之后,他稚气未的面庞上仍有遮掩不住的笑意。 那一,是她入讲武堂习兵事的头一。 三九寒天中,正是这个比她的亲生兄长更让她到亲近的沈氏少年,令她如沐风,不再惧畏这没有通暖的冷冷阔阔的讲武堂。 …… 寺台高远,沈毓章离去的步履刚健而坚定。 一步一阶,踏碎了莘莘故,踏碎了兄妹旧情。 …… 天边浓云蔽,山谷之间转瞬即变得幽暗冷郁。 卓少炎蹲在溪边,一手掬水,一手轻拭从脖颈到前的血迹,对着水中倒影清理这道剑伤。 溪轻晃,水中忽而多了一人。 她盯着那道人影,手中的动作停了停。 下一刻,戚炳靖已弯下来,捧着她的脸迫使她转过头,侧首舔吻她的伤口。 卓少炎轻轻一颤。 竟像兽类舐伤…… 她这样想着,却也没有将他推开。 直待他略显热烫的息在她伤口上滚过两遍,她才哑着嗓子开口:“我叫豫燃守着谷口,他竟未禀未报,便将你放进来了。” “唔。”戚炳靖从甲衣内摸出一瓶金创药,一面开盖倒抹于她颈上,一面说:“他今见了我颇为有礼,说是听了你的吩咐,于是不曾阻拦分毫。” 卓少炎忆起前一次对江豫燃吩咐的话,又瞥了戚炳靖一眼,见他面上不曾出丝毫得意之,方不动声地垂下了目光,静静地由他替自己上药。 待涂罢药,她问说:“你是回帐后看了我留给你的字条,才一路寻来的?” 戚炳靖毫无异样地点了点头,神情微疑:“这伤,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多解释,只简单答道:“意外。” 他便没再追问,只是道:“见过沈毓章后,可想好如何破金峡关了么?” 她点头,“已着豫燃去部署了。”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