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 辛楠抱着走进宿舍,摸着黑打开了灯,练地把裹在身上的厚外套下挂进衣柜,暖气让血动回速让她觉全身发麻,僵硬的四肢终于舒展了些。 范范和白薇都是本地人,周末大多数时候都是要回家的,这时候寝室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辛楠最近大多数时间心情很不好。 不光是最近同专业的男生总是抱团针对同班女生。在这个“盛衰”的专业里,女往往很难受到优待,反而只能分到野兽撕扯后留下的残羹剩饭,有时候甚至他们会在某些大型比赛报名活动里直接剔出女生的存在。 学业勾心斗角也就算了,寝室里的白薇最近和赵泽新关系分外亲近,甚至有时候辛楠出门赶个早八都能碰见赵泽新在宿舍楼下等人,两个人都非常默契地假装陌生人不见。 再加上辛友胜听说她在打工挣外快之后,还叁天两头找她要钱…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有些愤恨,可当记忆继续朝前走,她在飞驰的胶片中捕捉到书店一盏柔软的灯,和书桌前的这一盏慢慢重迭,终于舍得宁静下来。 坐到书桌前,拿起笔筒里一支小卖部两块钱买的中笔,或许是冬天笔墨被冻凝固了,她在本子上用力划拉两下,断断续续的笔墨才逐渐变得畅。 “在这座城市里?和一个陌生人再见的几率有多大?” 写完这句话,辛楠才发觉自己的字在横线本上歪歪扭扭的,看着怪让人不舒服。或许是冬天天气太冷了,她手都被冻得没办法自如伸展,这才让墨水在本子上胡作非为。她想撕掉那一页,但又念及前半面还写有一篇的记,那双试图作恶的手又退了回去。 人总是要被懒给打败的。 “我没有想到过会再遇见他……” 她终于放弃自己的完美主义,硬着头皮继续写下去。 一边继续写着,她又回忆了今天在书店遇见那人的所有细节。 冬天书店人手不足,辛楠为了赚更多钱接受了店主给她排晚班,从下午没课开始一直兼职到晚上十点钟歇业,时薪是之前的两倍。 下午她刚到书店上工,就看见同事聚在一起聊八卦。 “辛楠,你知不知道最近店里晚上总来一特别帅的男的,而且每次来都会买一本书走。”兼职同事神神秘秘,“穿的西装一看就是定制,特别称身型,啧啧,气质也有钱。” 辛楠听闻哭笑不得,气质有钱到底是哪里来的形容词。 另一个同事也附和,“真的很帅啊!我上次想着用介绍书的名义搭个讪什么的,结果他笑着给我说不用,他自己随便看看。那声音,绝了!” “至于吗?”辛楠笑着摇摇头。 “你不懂哎呀,不光长得帅,他看书的样子比梁朝伟还深情。”同事叹,“不过这两天他都没来了,我刚刚还在打赌呢看他今天来不来,你要不要也来下个注?赢了请你吃螺蛳粉。” 辛楠把一本《追忆似水年华·第七卷》回“法语文学”的书架,“我才不赌呢。” “那你到时候别馋啊。” “好好好。我不馋。”她像是哄小孩似的。 笑归笑,但她也隐隐约约猜到她们提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一开始她只是觉得眼,但一直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直到那天她收拾寝室柜子,里面一把昂贵黑长柄雨伞掉了出来,记忆才终于连成一线。 高二快结束的时候,婆婆突发重病倒在家里,还是邻居帮忙送她去的医院。辛楠从班主任那里得了消息,当天周末就从省城回了老家的医院。 医药费是邻居帮忙垫的,辛楠的几个小姨和舅舅都陆陆续续接到消息回老家。 老家医院医疗条件都不太好,辛楠这时候想起来了辛友胜,那个在她母亲难产去世后的第二年就去了燕城打工的男人。这些年辛友胜早就没跟家里有联系,每个月也就通过邮局和银行汇款过来,到后来甚至款也没再汇过。辛楠只有他之前给过他在燕城的地址,靠着17岁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勇,一个人就往外地跑。 她拿自己攒的零花钱买了最近的火车票,一个人坐火车往燕城赶,一身校服穿梭在人群中,跟着一群中年人往绿皮车的卧铺车厢挤。出发急,她就只带了一个背包,里面装着几包缩饼干和矿泉水,也不知道在卧铺上待了多久,她终于在燕城的火车站下了车,照着地址问路问到了辛友胜住的社区。 她在社区等了将近一天,没想到等到的是辛友胜惊恐的眼神,以及一个陌生女人和孩子。她才意识到,这个借口外出打工的男人在外面重新组建了家庭,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透。 辛楠给了他体面,没有当着他子的面拆穿,从辛友胜那里拿走了两百块就离开了。 那天晚上,燕城下了一场罕见的恶劣大雨。时间已近凌晨,她的手机电量过低关机,公车和地铁几乎都停止运行,繁华的街道陷入一种令人绝望的寂静。云把天空得很低,大雨与地面连成丝线,粘连不清,模糊了视线里信号灯的颜,一切都是那么不清晰。 她仓皇张望着,大雨的道路上没有行人。夜晚室外气温很低,她没有带伞,想起包里还有食物,只能把双肩包抱在怀里,佝偻着朝前行走。 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陌生都市与她的隔阂,似乎这里拥有生命体征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干系,永远在人群中被忽视、被遗忘、被错过……或许只有在橱窗中复一摆出杂志女郎造型的模特,才能够在这样一个夜晚无声对她说一声,抱歉。 辛楠不太记得自己这样究竟漫无目的地行走了多久,她年轻的骨头叫嚣着疲惫,浑身抑制不住颤抖,视觉已然麻木,凭借着一种本能朝前继续走下去。 而那辆车就像是突然出现的。 她受到不属于这个夜里的光,转过头去,看见大雨中一辆黑汽车开着双闪停在路边,车前的水洼在车灯映衬下忽明忽灭。 辛楠不想探究这突兀的一道影是否是惑她死亡的一种陷阱,她只知道这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救命稻草。 她鼓起勇气走上前,被贴上防窥膜的玻璃只能看见驾驶座里一道男人影影绰绰的影子。 她用食指关节叩响车窗,嘴里焦急念叨着,“先生,先生……” 可这时降下的却是后座的车窗。 她眯起眼睛,看见一对神没有波澜的眼睛。后座的男人眉眼生得好看,墨的发与白皙的皮肤对比过分鲜明,衬得他五官更惹眼。 她一时间冷了神。 “什么事?” 直到男人没有温度的声音响起,她才回过神来,赶紧说明来意,询问火车站的方向。 男人皱了皱眉,似乎在评估她出现的目的是不是骗局。 无人的街道,陌生的外地校服,浑身透的年轻女孩…… 大概间隔了几秒钟,男人开口对驾驶座上的司机说,“帮她查一下路线。” “好的老板。” 辛楠赶紧鞠躬道谢。 前座的司机查询完路线,有些犹豫道,“火车站离这里还很远,路线也曲折说不清楚,老板,要不送她一程到火车站?” “不行。”后座的男人果断拒绝,“你这样做,难道是要她以后对所有人都放松警惕?” 辛楠依稀听见司机朝着男人道歉,心里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好像她也本能害怕有人无缘无故对她好。 雨声又大了,后座的男人示意她凑近,辛楠弯下,听见他说, “这里离火车站还有一段距离,你走路估计要走很久。但是这条路一直直走有一家派出所,你今天晚上可以先在派出所找警察帮忙,明天再去火车站。明白了吗?” 辛楠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冒着雨了,赶紧点点头,抱着书包呆呆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木楞。 男人看她这副模样,言又止,最后忍不住叹息一声, “如果你不怕死,信得过我就上车。” 她本应该拒绝的。但辛楠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胆量,竟然真的伸手去拉车门后座,弯钻进车子坐了上去。 车上的暖意驱散了些她的胆战心惊,但却也让黏在皮肤的袜子触分外鲜明,难受得紧。 司机看了失笑,“姑娘,你应该坐前排来的。” 辛楠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透的衣服在昂贵的皮质座椅上留下的水渍,又看了看身旁穿着西装面无表情的男人,一时间羞赧,唯恐对方认为自己不识好歹。 “对不起对不起。”她紧张道歉,正准备开车门时却被拦住了,鼻尖嗅到一股凛冽的木制香气。 “没事,开车吧。”对方轻描淡写。 车开始行驶。车内音响播报着电台,除了陌生的钢琴曲没有别的声音。 辛楠正襟危坐,摆着自己的手指,这是她紧张不自在的讯号。 辛楠从是雨渍的车窗外望去,飞驰而过的城市因大雨变得不再明了,她想起了美术选修课里的透纳,那样的画也像是这疾驰而过的风景,从前引她奋力向上爬的远方。 透过的水汽,她从车窗的玻璃反中静静观察着身后男人的影子。 他同样把目光给了大雨中的燕城,似乎是在思考什么,辛楠并不能读懂,但她可以确认,他们在这个看似舒适的空间享有同一份疲惫。 男人自始至终都未曾与她搭话,直到汽车行驶到“燕城西站”的标牌附近,辛楠才真真切切有了一种恍惚的觉。 谢谢。她声如蚊蚋。 就在要下车时,男人突然让司机从前座拿出一把雨伞递给辛楠。 辛楠虽自知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沉甸甸的雨伞工艺让她也明白这把伞并不便宜。 “没关系,我就几步路。” “拿着吧。”对方瞥了一眼她的校服,似乎是为了安她随口说了一句,“如果以后你考来燕大,以后再还我也不迟。” …… 记忆到这里便不再深刻。 辛楠只记得那年的雨下了很长时间,的天气从北方顺着延绵不绝的山脉一路向南,沿着她的17岁穿过幽深的隧道回到故乡。 她带着那把伞回家后高烧了一场,故乡也来了一场罕见的大雨,整夜整夜。 一座城市要与人建立一种联系何其困难?她过去对燕城有太多执着的依偎,凭借着作文杂志上的大学宣传海报,她在味道发苦的中学生涯里无数次用自己乏善可陈的个人见识去塑造一座乌托邦式的远方。 辛楠以为,自己第一次到燕城,一定会是脚跟落在燕大的人行道,踏过是银杏古都的秋,在大片大片的黄与红中,安然自得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但想象中北平的秋只是在想象中,她第一次和燕城手,只留下了手心热的水汽,以及那人衣领上不知名字的木质香调,复一地将她从堆试卷的梦境中唤醒。 她还沉溺在灰蓝的幻觉里,惘中随着雾蒙蒙的灯光去寻找一座海边的信号塔。 于是在后来的子里,她总是会用力咀嚼有关燕城的回忆,站在地铁站眼见列车闪灯进站,猛烈冲撞她想要的未来。 …… “辛楠,辛楠!” 同事一声把她从记忆里拖拽出来。 “怎么了?”她茫然。 “螺蛳粉!”同事努力克制自己动的声音,“螺狮粉来了!” 侧身,抬头,在书店煦暖的灯光下,她看见了他,就像当年她在燕城的街道侧身看见他的车灯信号一样,恍若隔世。 那是她的信号塔。 ————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