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海鲜粥,做得很好。”他飞快地答道:“我马上派司机过去。”他顿了顿,又说:“带件外衣,餐厅内空调怕很劲。” 我挂了电话,换了衣服,病了几天,连穿上牛仔都觉手指颤抖,气吁吁。待我梳洗完毕,喝了厨房内母亲煲好的中药,留下纸条,说自己去夏先生公司有点事。夏兆柏知会过简师,说是逸仔有空,可去他公司做小助理,也算提前踏入社会。母亲自然千恩万谢,我却知道,这不过是为我们奇特的会面寻找借口而已。我换好鞋出门,进电梯下来,一出大厦,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我几乎要站立不住,眼俱是下午四五点钟白花花的光。一辆黑奔驰静静停在楼下,我走了过去,那司机立即下来替我开门。 我道了谢,坐进车子,闭上眼睛。车子七拐八拐,开了许久,我朦胧睁开眼,却见盘旋港岛特有的窄小山道上,看来离目的地尚有距离,我又闭上眼,此时颇觉浑身有些发冷,身不由己蜷在后座上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梦中踯躅冰山之上,忽然看到一个火炉,立即奔了过去,张开双手双臂紧紧抱住,暖意果然一丝一丝被汲取过来。又过了一会,仿佛到那火炉逐渐变成一张人脸,怎么看着有些像夏兆柏。我一惊之下,迅速睁开眼,发现自己犹如婴儿,被人牢牢抱在怀中,身上还盖着那人的西装外套,入鼻一股古巴雪茄的淡香。 我心中一震,勉力抓住那人衣襟,抬起了头,却见一张不怒而威的男面孔进入眼帘,眼前之人,俨然是夏兆柏。我不与之如此亲近,抓住他衣襟的手不由松开,脚下一软,整个人滑到车厢底下,他臂膀一收,大力勒住我的,随即脚下一轻,我已被他就势打横抱起,犹如软弱无力的洋娃娃,卧于此人臂弯,令我痛恨不已。我心里虽又惊又怒,正待死命挣扎,怎奈那人双臂竟如铁圈一般,加上我头晕吐,只剩下低声气的份,本不能挣他分毫。 “别动!”我听见夏兆柏低吼一声,又抬头吩咐司机:“开快点,离医院还有多久?” “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先生,还好一路都不车。” 医院?我骤然清醒,去什么?我用尽全力攥紧他的胳膊,着气说:“别,别去……” 我以为我声音够大,哪知听起来犹如蚊子哼哼,也亏得夏兆柏耳力甚好,居然听到,低头命令说:“叫你乖乖地别说话没听见吗?” 我若身体安好,定然嗤笑他老子又不是你谁,凭什么听你的之类,但我现下哪里顾得上这些?只顾拉着他的胳膊,断断续续地说:“别,不用去,我,我常这样,过,过会就好……” 夏兆柏眉头一皱,硬邦邦地说:“我说要去,便一定要去,小孩子不要嘴。”他眼神一冷,说:“你不是说只是中暑吗?怎么这么严重?一开车门,你整个都昏在后座上。” 我顾不上回答他,开玩笑,你一个超级富豪自然可以把医院当你家后园,想干嘛干嘛,我怎么跟你比?再说了,若这个身体真查出个什么事来,还要不要简师活了?我的手无法抑制地战抖,颤声说:“夏,夏先生,不要去,别去,我真的,过一会就好,真的。” 夏兆柏眼中闪过一丝不知名的光,保持抱着我的姿势不变,对司机说:“开快点。” “好的先生。” “至于你,给我收声(闭嘴)!乖乖别动。”我不用抬头,却也知道被此人冰刀一般的视线阻断。真是独断专行,横行霸道惯了的人,我无奈地闭上眼,心里叹了口气,忽听他沉声说:“今天你的酬劳没有了。” “哦”我叹了口气,本来就冲着那点钱来,终究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听见我叹气,说:“小孩子不要总是老气横秋,唉声叹气什么?你今天的酬劳,先给你垫付医药费了,若不够,我继续扣你下次的。” 我楞了一下,生病中宛若生锈的脑袋,这时才明白,他是用一种我能够接受的方式在解决我的难题。我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的觉,仿佛有些酸楚,像小时候,被林夫人责罚,七婆来安我,却越安我越委屈一样。这种觉太过异样,我忙强行下,低声说:“谢谢你,那麻烦你了,夏先生。” 夏兆柏没有回答,却用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他的手心温度适中,手掌干燥厚实,被这样的手触碰,很难有厌恶。若忽略此人虎本质,这样一双手,倒不失算他一种优点。我的头被他托着后脑,轻按在膛上,听着那心跳铿锵有力,渐渐意识有些模糊。平生第一次,我忽然有种奇怪的念头,若夏兆柏与我未曾结怨,如果我们在那多年以前,能一直保持友情,只怕经营到现在,可以成为莫逆之吧?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我慢慢入睡,朦胧之间,只觉自己被他抱起,又轻轻放到硬邦邦的推上。紧接着,我闻到医院内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听见有一群脚步声跑过来,有好几个人恭敬地叫“夏先生,”紧接着,我听见夏兆柏一面冷淡地说我的情况,一面吩咐手下过去办理相关手续,一阵哄哄中,我终于被推入布帘隔开的单间,有人拿冰冷听诊器为我听诊,又测量温度,做了些检查,我四肢乏力,躺着任医生折腾,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跟医生说明,我与夏兆柏只是点头之,人家不替我付医药费,千万别给我用贵而无当的药。就在此时,我听见外面有谁喊了声“阿柏。” 夏兆柏的声音无比冰冷,甚至近似于质问:“你怎么会在这?”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那人声音优雅如琴声低诉:“两年医科硕士我早已念完,我回来支持本港医疗建设,不好么?” 我心跳加速,浑身宛如被灌入极冷的冰水,又被极热的熔浆炭烧一般颤抖起来,我听见那替我检查的医生喊:“病人心跳过速,他要窒息了,将氧气罩拿来,快!” 病房内一阵忙,在我,却仿佛都成了慢动作电影,一片变形嗡嗡声中,我只有一个意识无比清晰,是他,没有错,那个声音,我亲耳听着它从少年一直到青年,从稚演变成如今这般低糜而蛊惑人心的优雅,我亲眼看着它的主人,从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年,成长为英俊夺目的青年。我曾经无数次肖想过,什么是天堂,那就是,假使有一天,这个声音不是叫我“东哥”,而是佐以深情,轻声唤我“东——”;我也曾真实地尝到落入地狱,万念俱灰的痛彻,那时候,这个声音,清晰而魅惑地说:“林世东对我好,无非是怕我跟他争家产,无非是想毁了我,想将我骄纵成个一事无成的二世祖,一辈子都只能仰仗他的施舍过,一辈子都只能当他身边的一条狗,哼,想得美!” 我曾经深的孩子,若有可能,我真的,宁愿死,也不愿与你再度碰面。 第章 我只觉一股气堵在口,仿佛千斤巨石,令人艰于呼,意识模糊之间,视觉所见,仿佛都变形拉长,又显得无比遥远。我听见身边医疗机器发出尖锐警报,摆我的急诊大夫冲着我的脸,大声说着什么,神情看起来颇为焦急。然后,他又回头吩咐身后护士若干,那女孩立即跑了出去,不出片刻,带着另一名医师快步进来。那后进的医师身形颀长,口罩之上一双眼眸黑若宝石,璀璨夺目,许多年前,无数次魂牵梦萦,林世东曾想过,若这双眼睛,肯在他身上驻足,那真是死而无憾。许多年后,我再与之乍然相逢,却只觉不堪之极,手脚搐,近乎无望地挣扎,想要逃避,却无可奈何只能看着他走近我,用那双带了橡胶手套的手摆我。不,如果这是所谓的命运,我拒绝,那等摧毁一切,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不愿再尝。 是的,我不愿见他,不愿与他呆在同一空间,若可以,我宁愿再落轮回,也不愿,与这个人同处一室。 我不是恨他,也不是怨他,我的情,要比那单纯的或怨恨来得更复杂纠结。心底冲上来的那股来自灵魂的痛楚如此汹涌,骤然之间,仿佛冲垮我一直以来辛苦维持的,属于简逸的淡泊平和,属于简逸的安贫乐道。刹那间,千头万绪,均聚合成一种抗拒。这种抗拒,犹如风暴,比起对夏兆柏的更为强烈。说到底,我从未关注过夏兆柏如何,可我有那么多年,全副心神,就只落在这人身上。夏兆柏那般对我,虽狠毒辣,令我怨怒不甘,然技不如人,我也无话可说。但这个人,这个人,却是我捧在手里,含在口里,舍不得风吹一丝,舍不得雨打分毫,越是珍,便让那伤害,那背叛,那嗤笑鄙夷,显得越是痛苦。 我承认,我不是坚强的人,从来不是。我无法靠近他,看到他,就如再见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再度来临,我整个身体,从孔到血管,都被凌迟切割,都冷到发颤。 我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在意识尚未做出反应之前,已经本能地“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 他的眼睛有刹那的错愕,手呆愣了几秒钟,又待上前。我在他的手碰到我的前一刻,微弱而冷静地说:“请,将夏兆柏叫进来。” “开什么玩笑!”他有些发怒,大概从未见过我这样的病患:“你现在情况很危险知不知道?这里普通人不能进来!” “把,夏兆柏,叫进来。”我扭过头,对另一位伫立的护士,一字一句地说:“求,求你了。” “林医师……”那女孩有些犹豫,转头看了看他。 “不要理他,病人神志不清了。”他不耐地低喊:“你想死我也不管,但你不能死在这里影响我的名声,明白吗?” 我仍然不理他,却看着那个护士,轻轻地说:“夏先生,若,若知道,你们没喊他,会生气。” 那女孩变了脸,谢夏兆柏刚刚高调送我入院,大概接我的几个人,都看到他如抱洋娃娃一般将我进来,又等在门外,大抵也不清他与我关系如何。人趋利避害均是本能,那女孩也不例外,又看了他一眼,眼中已有松动。我趁机再说:“拜托你,不然,我不配合你们……” 那女孩皱了下眉头,立即跑了出去,不一会,蓝布帘一掀,夏兆柏大踏步走了进来,脸上有忧,一下上前,俯身问我:“怎么了小逸?乖乖的,让医生做事,好不好?” 我伸出手,他一下握住,倒似有了默契一般,我微微气,看着他,弱声说:“我,我……” “别担心那些,”夏兆柏蹙眉,目光中有怜,有担忧,尽量温言道:“你要做的,就是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其他的,给大人去想。” “不是,”我看着他,低声而尽力保持口齿清晰:“我,我不要这个医生,我不要他,让别人,谁都好,只要不是他……” 夏兆柏眼中闪过诧异惊奇,回头看了他一眼,再转过头,目光中已有了了然的痕迹,他微微一笑,竟然让人觉有种由衷的愉悦,他低声问:“你认得他?” “我看到,他的医生牌……”我着气答。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他笑了起来,握紧我的手,柔声说:“放心,你不是阿东,我不会让这个人靠近你。” 随后,他站了起来,冷酷而威严地说:“我们要换医师。” 那人静默几秒,继而大怒:“夏兆柏,你这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信任你的医术。”夏兆柏淡淡地回答:“我不信任你,自然不能将我弟弟给你。” “阿柏,你,你没有权利这么做。而且,你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我以为我会对你的所谓弟弟怎么样?我还没那么下作……” 夏兆柏冷冷地打断他:“林医师,你想太多了。我要求换医师,只是因为你一个医学硕士,毕业未一年,临经验不够,我当然有理由怀疑你的判断。我弟弟现在情况很紧急,你与其有时间在这跟我争执,倒不如换个更有经验的医生过来,你说呢?” 他大概气坏了,也是,那孩子一贯的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别人如此当面让他下不来台?更何况,那个人是夏兆柏。我知道他现在肯定很难堪,很愤怒,但是,我为他做了那么多,这回,却也想自私一次,也想遵循心里一下最真实的觉,我不愿见他,哪怕跟他同处同一个空间,都不愿意。 他还想说什么,却很快被其他医生护士劝走,紧跟着,有其他的医生过来替代他的工作。我心里松了口气,由着他们摆自己,在不知他们为我注入什么东西之后,我便陷入昏,而且是那种深度的,全无意识的昏。我整个人,仿佛蛰伏在黑暗温暖的海底深处,静默不动,潜意识里,也觉得这样甚为安全,不愿醒来面对那些七八糟的人事浮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被迫要渐渐往上浮,周围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喧闹,各种声音、各种觉又开始回到身体中,忽然之间,一道强光刺入眼中,我猛地睁开眼。 入目一片雪 白中夹杂淡蓝,是我这一生住多了的医院病房颜,我困难地转动眼珠,立即看到简师惊喜的脸庞,随即,一声不意外的尖叫响起,我的肩上挨了她几下,耳边听得她又哭又笑:“死仔,这么多老是不醒,你想吓死阿妈是不是?你想吓死阿妈是不是?” 她的话到后面,几成呜咽,埋头在我肩膀处哭了起来。我想伸手安她,却不料手背上扎着点滴,动弹不得,只得弱声说:“简李淑英女士,你这么吵,我怎么可能睡得着?这不是被你吵醒了吗?” 她扑哧一笑,掏出手帕迅速抹抹眼泪,骂道:“嫌你老母吵,就给我快点好起来,不然我来吵死你,听到没有?” “知道啦。”我微弱地笑了,颤巍巍伸出手,搭在她手背上,说:“妈咪,对不起,累你担心了。” 她的眼泪一下又冒了出来,竭力凶巴巴地说:“两母子说什么对不起,你醒过来阿妈就安乐了,睡足两天,你想让我忧心死吗?” “对不起。”我笑着看她,柔声说:“妈别怕,我不会丢下你的。不是还要给你买大屋,买家超市给你玩吗?” “恩,”她呜咽着说:“乖啦,你答应阿妈的,别不认啊,我不依的。” 我太过疲倦,不一会又沉沉睡去。这一次已不似之前那种宛若昏死一般的沉睡,而是正常的睡眠,酣畅舒适,大概是知道简师就在身旁,所以睡得格外放心。再一次醒来,却是被争执吵醒: “你来做什么?” “笑话,我是这个医院的医师,巡查病房本是我的职责,去哪里做什么,用得着跟你说?” “你不是急诊室医师吗?林俊清,不要出现在这里,我不认为,我说过的话需要重复第二遍!” 这话太过威严震慑,那人沉默了,过了一会,却颤抖着说:“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鬼,就值得你这么护着?值得你对他这么好?好到你可以放下工作,每天过来看一遍?好到你可以推掉生意,推掉应酬?”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