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红军说:“我想了好几天,我整宿整宿觉都睡不着我想了好几天。临了临了我还得来找你,我不找你我找谁?谁能明白我?谁能听我说?丛林我恨了你一辈子,可他妈到最后我还得来找你!”他狠狠一拍桌子,把殷逸吓了一跳。严红军没理会这些,他自顾自地继续道:“我只是要带他们出去玩玩散散心哪,哪成想能出事?哪成想会翻车?你说那个犊子为什么就要突然调头,那是国道啊,那是双黄线哪,他他妈怎么就不长眼睛啊?!” 严红军苍老的手捂着脸,泪水止不住地从指中出来,他声音哽咽悲痛绝:“十几条人命啊,都是孩子啊,就这么没了……丛林你信不信,你信不信,我真想死的人是我呀,是我呀!” 他用力锤着自己的膛,恨不能拿把刀把心剖开,“全完了……我这辈子是毁了……还有叶倾羽、聂一诺,失踪了,没了……找不到人……” 屋子里只听到严红军难以抑制的悲愤的哭号:“那个混蛋王八蛋,就该他妈的毙!就该千刀万剐!那也换不回来啦,都是十来岁啊……父母只有那么一个孩子…我拿什么赔给他们?我对不起他们哪丛林哪,我对不起他们……” 丛林和殷逸谁都没说话,这时候语言实在太过苍白无力。严红军就是来发来了,他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听得两个人一阵一阵地揪心。殷逸眼圈都红了,撇开脸。丛林给严红军倒酒:“红军,这不怨你……不怨你……” 严红军老泪纵横:“丛林我真不想活了,我没脸活了……人家把孩子给我的时候还都是活蹦跳的,一眨眼就……我要是早知道……我要是早知道……” 那一晚上三个人都喝了不少的酒;那一晚上丛林和严红军这两个宁死也不会弯的血汉子抱在一起痛哭失声,到后来全都趴在桌子上人事不知。 第二天早上丛林醒过来,都不知道严红军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心里十分难过,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杨絮,浑身却冷得很。殷逸给他端来热茶:“喝一点解解酒吧,昨晚喝的太多了。” 丛林啜饮一口,嘴苦涩:“红军这次受的打击太大,我真怕他出个好歹……” 殷逸打断他:“他只是一时想不开,过段时间就好了。师兄,你如今年岁大了,身体不比以前,可不能再这么喝酒,太伤身。” 丛林摇摇头,面凄惶,出一丝苦笑:“人哪,就是这么回事,我就是尽力活,还能活几年?红军身体比我好,年轻的时候就被人称作‘锤子’,可你瞧他现在……” 殷逸听丛林说得越来越丧气,见他整个人淡在光里,连身体轮廓都模糊了起来,不知怎么,就有些心慌,上前轻轻握住丛林的手。他不愿意再就严红军的事说下去,转了话题:“我瞧你也没什么事,不如和我一起去国外散散心,那边气候好,适合岁数大的人住。” 若是以往,丛林一定会高声反驳:“老什么老?我还年轻着呢!中国哪里不好,非去国外干什么?净搞些帝国主义的和平演变!”可今天只是幽幽一声长叹,伸手摆了摆,举手投足之间竟一身疲态,毫无往神矍铄的模样。殷逸暗自惊悸,却不好多说什么,只慢慢聊些别的话题,安抚师兄的心绪。 许山岚不想再进行套路比赛,丛展轶明白他的意思,没有了叶倾羽,他就算拿个第一也觉得胜之不武。不比套路就得比散打,对此丛展轶倒不太担心,正所谓“一个月拳击,三个月散打,十年才成武术”,散打本就是在传统武术的基础上衍化而来的,有了武术的功底,改练散打事倍功半。在比赛之前,对许山岚进行四个月集训,丛展轶觉得取得名次应该问题不大。只是练套路行车路,许山岚不用过多进行准备,只要编排好一套长拳就行,改练散打,不管怎样也算重新开始。这不止对许山岚,对丛展轶来说,也是一种挑战,意味着这四个月肯定过得不能太轻松。 许山岚这几天都没睡好觉,他本来对什么都不上心,不在乎而又随心所,偏偏看不得丛展轶对别人比对自己还好,哪怕跟对自己一样好也不行。但他还不愿表现出来让别人笑话,就每天晚上偷偷在房间里等着。陈姨还以为他最近累着了,早早进屋去休息。其实许山岚躺在上耳朵竖得尖尖的,一听到楼下有动静蹭地从上窜到窗前,掀起一角窗帘向外张望。 丛展轶有时微醺,有时清醒,不管怎样,旁边都跟着那个叫龚恺的少年。许山岚眼瞅着他们俩走进门厅前的灯光里,投下一高一矮两个并肩的影子。 许山岚忿忿不平,刷地放下窗帘,掀起被子钻到被窝里。应酬应酬,他恨恨地想,肯定没干什么好事!电视里演的那些片段不停在眼前晃来晃去,出去谈生意无一例外的觥筹错左拥右抱。许山岚以前没往这方面想过,似乎大师兄就应该永远一本正经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严肃冷漠。他想破了脑袋也想象不到大师兄抱着别人是个什么样子,那怎么可能?许山岚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丛展轶对别人有过宠溺亲切的举动,甚至连师父丛林,师兄顾海平也没有。丛展轶只是抱过他的。 许山岚有一种被丛展轶背叛了的觉,既恨又怨,他听到走廊里脚步轻响,赌气把被子拉高遮住脑袋。 丛展轶轻轻推开房门,借着走廊昏黄的灯光,瞧见许山岚缩在被子里。他目光一闪,立刻猜出这小子肯定还没睡着。许山岚睡觉时很少盖被子,嫌气闷,每次都是丛展轶进来帮他盖严实,怕他着凉。 丛展轶无声地笑笑,没有揭穿少年别扭的小把戏。他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走到边,静静站在那里瞧了一会。 许山岚在被子里捂得一身汗,又气又急,心里暗骂,但又绝对不愿意就此拉下被子跟丛展轶说话,强忍着不出声,好像动一动就是认输了,就是妥协了。 足足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才觉到丛展轶在他肩头拍了一下。这一下极轻,仿佛蜻蜓点水,又似枯叶落地,但许山岚却像被电击中一般。他实在忍无可忍,猛地掀起被子,凝神看去,房门恰恰关上,屋子里哪儿还有别人? 许山岚紧紧抿着,躺下去,面颊在枕头上蹭了蹭,咬着牙想,早晚……哼!…… 不用问,他这一晚依旧没睡好,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起来怏怏的,没打采。丛展轶反而一改往和许山岚同起的时间,早早地在练功房里练功了。 丛展轶今天没有去打太极拳——那是他自从退出比赛后每天雷打不动的早训方式——而是赤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腕上绑着拳套在练拳。暮的光铺天盖地地洒进来,照在他古铜的背脊上。丛展轶的背脊肌发达,开阔而宽厚,肌坟起,当中一条很深的沟。上臂壮结实,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雄的力量。 这些都是许山岚比不上的,他身上的肌跟秀秀气气的小姑娘似的,说没有吧也有,但绝对不像师兄这般硬和鲜明。他眼睁睁瞅着师兄那种力度和美,心中着实羡不已。忍不住凑上前,伸出手指捏了两把。 丛展轶闪了一下,躲开许山岚的手指,皱起眉头:“干什么呢,出去,一万米。”语气生硬,不容置疑。这时他是师父多于师兄,许山岚站直了,躬身道:“是,师兄。”暗地里腹诽,不是你昨晚跟那小子亲亲热热的时候了?不过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当面质问,系上沉重的沙袋,出去跑步。 他们跑步的路线基本上是固定的,从家里一直跑到北陵,在北陵公园里绕上一大圈,再跑回家大约就有一万米左右。进院子也不能停下来,只稍稍走几步活动腿脚放松,然后就是负手跳。院子里专门有个沙坑,一米多高。二十个一组,要跳五组;紧接着踢腿、高抬腿、叉步等等。 基本功练得差不多了,丛展轶开始对许山岚进行适当的散打项目练习。散打讲究爆发力、对抗,注重实用,跟套路那种独自一人比比划划的绝对不一样。 第一天训练可以说很失败,许山岚本就缺乏必要的好胜心和血,最重要的是,要他对丛展轶出拳踢腿,总是觉得别扭。他下不去手,拳头挥出去软绵绵的,速度、力度完全谈不上。到最后许山岚自己都有些灰心了,颓然放下双臂,说:“哥,咱别练了吧。” 49、报复 许山岚道:“哥,咱别练了吧。” 他这话一出口,周围陡然安静了下来。丛展轶没说话,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只听到两个人彼此呼呼息的声音。许山岚忽然不敢抬头看大师兄的脸,他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的脚尖,还有丛展轶的脚尖。 两人的脚都赤着,裹着白的绷带式的护踝,气氛抑而凝重。 大师兄一定生气了,自己也是,功夫不好好练,上学也不好好念,还能干点什么?许山岚有些后悔,他动动,想改口,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也就闭上嘴。 足足过了五六分钟,头顶上飘下来丛展轶淡淡的一个字:“好。”然后许山岚眼前的脚尖就动了,转到一边,渐渐走开去。 许山岚抬起头,望着丛展轶离开练功房的背影。他没想到丛展轶能这么就答应了,松一口气的同时却到浓重的失落和沮丧。其实这明明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按道理应该高兴才对。可大师兄为什么就不发怒呢?为什么不反驳呢?为什么不坚持让他继续练下去呢? 许山岚摘下拳套,用力甩在地上,心里烦躁不安,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间洗了澡换身衣服。走到楼下时听见外面汽车轧石子路的摩擦声,许山岚快跑几步来到门口,见蒙蒙晨雾中,丛展轶的汽车慢慢地转了个弯,消失在远处——大师兄竟然连早饭都没吃。 许山岚轻轻咬住嘴,他的的确确后悔了。 丛展轶直接去了公司,秘书邱天正等着他。邱天以前是给殷逸做秘书的,为人明干练,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永远西装革履。他刚跟着丛展轶做事的时候还不太适应。丛展轶不像殷逸那般随和,也没有殷逸那种容人的雅量。相比之下,殷逸更像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公子哥,该有的手腕也有,该做的事情也做,但并不十分强求,为人内敛而谨慎。但丛展轶不是,这个年轻的老板表现出更多的侵略和强硬,表面上的波澜不惊沉默寡言,并不能掩盖他严酷而刻薄的本。殷逸更像一只凤,丛展轶更像一只。但邱天和年轻老板相处久了才发现,其实对他来说,有个这样的老板才是福气。他有冲劲有韧还有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殷逸年岁太大了,他已经失去了年轻人应有的锐气,而丛展轶却是正当时。 邱天像往常一样,把一整天的事务安排先对丛展轶做以汇报。丛展轶一摆手,阻住了他,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邱天几乎都不用多想,立刻明白了老板的意思,他合上手中的文件夹,说道:“安排好了,只要岚子一出校门,他在哪里我们都能立刻知道。” “出校门?”丛展轶皱紧眉头,“在校园里呢?没有么?” “这个……”邱天笑笑,“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吧,毕竟校园里很安全,他……” 丛展轶盯着邱天,面无表情,瞳仁浓黑得像墨,这使得他看上去带着几分冷酷和高深莫测。邱天马上停下来,没再说下去。丛展轶看了他一会,才慢慢地道:“我要求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你明白么?”他把中间的八个字说得极重,像要强调什么似的。 邱天一口气:“是的丛先生,是我疏忽了,我马上派人在岚子所在的班级安装监视……” 丛展轶摇摇头:“你怎么办我不管,我只要结果。岚子得在我眼皮底下,我要随时随地掌握他的行踪。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 事实上,邱天从心眼里不赞成丛展轶的做法,他不能理解这种明显带有强烈独占的行为,这已经近乎病态了。他说:“是的,丛先生。” 丛展轶看出邱天的不以为然,但他不在乎,可以说,除了许山岚,谁对他的看法他都不在乎。自己的父亲尚不能了解他,更不用说别人。从这方面来讲,丛展轶甚至可以称得上无情。可世界总是公平的,你这方面优秀,另一方面一定惨不忍睹;这东西拥有,同样也会失去另一样;你不在乎其他人,那么肯定是把所有的心思所有的力所有的念想,都放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也正因为如此,那种情必定炽烈而灼热,几乎令人难以承受。 邱天打开文件夹,在许山岚的名字下面划了两道极的横线,又说道:“昨天法院那边私底下告诉我一个初步的结果,大约能判刘功死缓。因为打架的不止他一个,年纪又太小,刚十八岁。” “死缓?”丛展轶冷笑了一下,“死缓就是留条命,过一段子再减刑,十年二十年也就放出来了,再个保外就医什么的,太便宜他了吧。仗着自己父亲有势力,随便打死个人还不用偿命。” “听说刘小良为儿子也是倾家产,他本来就撤销内外一切职务,留待察看。承诺给死者家属加大赔偿,请求减刑,给孩子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邱天顿了顿,又道,“不过法院的人也跟我说了,积极赔偿只是从轻处罚的酌定情节,不是法定情节。” “什么酌定情节法定情节。”丛展轶食指轻轻敲着桌面,“法官要判他减刑,就可以看做是法定情节,不判,就是酌定情节。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法官的权力大得很。不就是花钱么?有钱就可以买命,难道没钱的活该去死?”他的眼里闪着残酷的冷的光,“刘家出钱,我出的更多;刘家找人,我找的更狠;他跟我走程序,我就跟他走程序,他跟我走法律,我就跟他走法律。我就是要让姓刘的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你告诉死者家属,用不着姓刘的赔钱,就要他儿子这条命!” 丛展轶说得极为平静,不见波澜,却比咬牙切齿指天画地的诅咒更令人惊心。邱天不由一噤,只觉得后背直冒寒气,勉强笑一笑,道:“还有高义和张岩,这两个人倒没怎么样,行政警告处分,停职15天。” 刑讯供算不得什么大罪,甚至也说不上就是有罪,几乎所有的民警都干过这件事,也几乎所有被抓起来的都被刑讯供过。除非你背后有人撑,像许山岚一样被人保出来,要不然关你个几天几夜太正常了。中国的刑法和香港美国的都不太一样,人家只要不判罪就认为只是嫌疑犯,拥有一切正当权利;中国不是,从把你带到警车上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是罪犯了,不是也得扒层皮。 邱天以为丛展轶对此也要表示不,没想到对方只点头应了一声:“嗯。”表示知道了,便即无话。邱天偷觑丛展轶的脸,看来看去也看不大明白,沉片刻,便继续向老板汇报当行程。 丛展轶说:“晚上的应酬全部取消,我今天还有点事。打电话给龚恺,我今晚去他那里。” 老板的私事,属下最好不要多加置喙。邱天没见过龚恺,只点头应允,便出去做事了。 龚恺算是被丛展轶包养了。丛展轶专门给他套房子,还雇个清洁工帮他打扫房间,一穿用度一应俱全,全是名牌。金宝城对此也诧异好笑,有时候喝酒难免用这件事调侃几句。和龚恺一起做过事的男孩女孩难免嫉妒万分,都说龚恺上辈子一定是个妖,把那么个冷漠而严肃的人吃得死死的。 其实龚恺自己比他们还不明白,要说丛展轶宠他吧,不但没上过他的,连吃顿饭都没时间;说不宠他吧,什么事都想到前面,还没等他张嘴,东西置办得别提多齐全。龚恺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丛展轶出去的时候好好用心尽力服侍,乖巧得简直让人心疼。那群老板连连说:小丛啊,你这次可真挖到宝了。 后来龚恺见到许山岚,才隐隐约约觉得明白点,丛展轶不是觉得他跟小师弟一般大,动了恻隐之心,就是把他当成小师弟了,总之跟那个许山岚一定离不了干系。 明白这一点,龚恺反倒安心下来,又暗暗有些叹息,权势再大的人内心深处也有解不开的结,自古皆然。 所以龚恺接到邱天电话的时候十分疑惑,不过疑惑归疑惑,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龚恺最大的优点就是知足、守本分,从来不做没规矩的事,不管丛展轶对他再好,多一件事不做,多一句话不说。 丛展轶这是第一次在龚恺“家”里吃饭,龚恺特地心烹制了一桌子好菜。丛展轶吃着顺口,说:“不错,你倒有天分。”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