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东到淮安再到南京,抓了那么多豪强,声势搞得那么大,杨一清就是想不知道都难。既然知道了,实际上背后的目的也不难猜。 因为他很清楚正德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其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 到今天看了这份奏疏,一切就都明白了,是张璁,是免除优免。 初次的会面不而散。 下去以后,杨廷和总是逃不掉的。 王炳现在已经卧病在,那杨廷和就是陪同皇帝南巡、知道一切事情的那个人。 “皇上确实已经下定了决心了么?”王鏊也怀着略担忧的语气问。 杨廷和无话可辩,“臣不密则失身,这件事事关重大,无旨下官也不能兴风作浪,还请两位阁老理解。” “王炳便不提。”杨一清眼神灼灼的看着杨廷和,“你杨介夫难道就没想过劝劝陛下?不要说陛下心中已定乾坤,周尚文如此受宠,王德辉还不是将陛下劝住了?!” 杨廷和抿了下嘴,他反而道:“杨阁老、王阁老,你们先不忙反对,张璁在奏疏中所言虽有危言耸听之嫌,不过士绅优免本身自有其缺陷,若非是陛下、这几十年该是什么光景,难道很难想象吗?” 王鏊心说我可没坚决反对,他转而面向杨一清,“阁老,你看……” “济之,你该知道此事牵涉多广?正德四年,朝廷清理军屯,当时是西北、蓟州、山西,可以说九边处处震动。如今要夺去士绅优免之权,这可不仅是九边,而是要及两京一十三省了!而且大明优待读书人这是本朝的祖制,这要是改了,天下士子对朝廷寒心,这样的后果是什么?咳咳。” 杨一清越说越是动,竟是一口气没顺好,咳嗽的脸通红。 “阁老,你也不必如此愤,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嘛。介夫,你也要理解阁老的用心,这桩事,初次听闻确实心惊啊。” 杨廷和作了一揖,“杨阁老,王阁老。不是下官要多言,但这句话陛下也会说的。” 杨一清不客气的说,“你讲!” “士绅优免之制,使得朝廷岁入愈减、百姓负担愈重,几十年以后,到那时两京一十三省不?大明天下不?!” 杨一清和王鏊有些震动,他们心里都知道皇帝应该已经和他们都仔细说过了。 “这话是皇上说的?” 杨廷和非常聪明,“阁老,陛下从来都是坦之人,先前在江南提起只不过事发当时,如今回銮也是和两位阁老在商议此事。虽有先后,但事出有因,并非只对下官讲,而不与阁老讲。” “放肆!” 杨廷和是揣测了他们对天子心意的揣测。虽然有些绕,不过杨一清确实该有生气的理由。 “阁老息怒。” 这件事在现代人心中是难以理解的,只是大家都点税嘛,这有啥。 实际上在古人的心中,这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我读了圣贤书、有了功名,就是和你们这些狗腿子不一样,我可以见县官不跪,可以不纳税,我高人一等。 这叫优待。 而尊卑等级制度又是一切的基础,不公平才是正常的,是朝廷想要的。 就像朝廷还规定,什么人可以穿丝绸、什么人不可以穿,这是赤的不公平,而且被所有人接受,公平才不被人接受。 所有的一切也都是在维护统治秩序。 如果现在把读书人的这个优待拿掉了,他们就会变得和狗腿子一样。他们就会想,这个朝廷把他们当做狗腿子一样对待! 这是大部分人会有的想法! 到那个程度,天下士子寒心,谁还会想着忠君报国?!还会有人喊出那句‘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嘛! 杨一清并不怀疑皇帝能够做到。 十年治国至今,天子大权在握,还有什么是办不成的?说句难听的话,这个心思又不知在天子心中琢磨了多少年,今天提出来就和以往一样,肯定是各种准备都做好,甚至是下旨杀人,以血铺路,这些他看得到,以往也都有过。 但他真的不觉得朝廷以这种方式来将士绅屠戮一遍是什么好事。 将来有,会有人记得的。 天子明明是一个圣德仁君,何苦要将自己成一个暴戾之主?! 杨一清的确是不太理解。 …… …… 奏疏现在在朱厚照的手里攥着。 内阁票拟当然是全部驳回,甚至还要将张璁革职法办。 这一切就看他这个皇帝同意不同意。 “王先生在内阁吧?去将他召来。” “是。” 朱厚照给了他们一点儿时间讨论,待王鏊来了以后,他直接问道:“内阁可有一个准话了?” 王鏊望着台阶之上的皇帝,略微有些失神。 “王先生?” “老臣失礼,请陛下责罚。”王鏊立马惊醒过来。 “怎么了?” “老臣是有些恍然,陛下圣威天赐,光照耀人,非老臣所能仰望。” “你觉得不好?” “老臣是觉得很突然。” “杨应宁是不是发了牢?” 到这里王鏊要跪下了,他说道:“回皇上话,杨阁老也是心忧皇上,心忧社稷。” “心忧社稷……社稷得厚养这些人呐,朕得罪不起他们。但朕……心意已决,先生,天下不能有不纳税的人,哪怕是藩王也得纳,否则不管是谁,这部分不纳税的群体就会占有越来越多的田地。所以说朕仅针对读书士绅是不对的,朕是要所有的田全部纳税,税制必然是越简单,才效率越高。况且,朝廷的税率并不会很高。” “陛下这样做,自然有陛下的理由。但如今朝廷岁入仅粮食就已超四千万石,这是远超当年洪武之时的,这还不含每年海贸近千万两的本岁入,大明如今之国力,可以于西北开边疆,于大漠驱蒙古,于海上征本。老臣唯恐,天下人不理解陛下为何还要多加税赋,老臣、老臣也不明白,陛下说过,朝廷不能当成守财奴,君臣施政的目的,便是为了天下百姓富足!” 朱厚照骤然而起,他厉声道:“可天下百姓并不富足!富足的是那些欺百姓、为祸乡里连赋税都不必缴纳的豪绅劣士!” 王鏊心惊,这句话就是显现出股坐在哪里了。 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这是自古的道理。 “若是如此,陛下可以轻徭薄赋,甚至免除部分税赋,与民休息,如此则天下更加兴盛,这难道不比杀得人头滚滚更好?” “先生说的对,如果要当个老好人皇帝确实可以这样。这里面的问题,与税钱有关,也与税钱无关。朕以后也仍然不会当守财奴,甚至可以继续降税,这都可以,可朕要改的是这个规矩。” 下民易,上天难欺。皇帝不能一边说着这种话,一边又在制度上帮助豪绅欺百姓。 或者改掉包税制也行,就实际点儿,能收多少收多少,不要强制要求一定要收足某个数。可那样就是摆烂式治国了。 其实谁都知道国家岁入很重要,也都知道隐田越来越多,就是默契的不提起那个问题,说到底就是那句话:苦一苦百姓。 朱厚照不是佛祖脾气,这样相争下来,他也难掩情绪,而且心中的决心越来越强。 凭什么那帮人不纳税,一定要纳,能给清税就不能给大明税?!他当这个皇帝不是为了身边几个臣子嘴边几句好听话的! 其实一条鞭法,就是所有税赋全部折算为白银缴纳的方式还更好一些,毕竟统一起来易于收税,总比一车一车的粮食、布帛好。 可惜大明海开驰仅十年,并没有达到白银普遍被使用的程度,所以才要等等。可等白银货币化还要很久,一体纳粮不能再拖了。 第七百零八章 朕会怕他们? 正德十年十月,内阁首愧杨一清入再谏皇帝,请罢张璁,并驳斥其疏。 皇帝不许。 于是事情开始发酵。 事情传开之后,顿时朝哗然,众臣纷纷递奏疏入,要么请见皇上,要么请开早朝,共议此事。 甚至有臣子直接在奏疏中明言:陛下临御之初,讲学修德,敬天勤民,无所不知,天下之人皆以为尧舜之治可指而俟矣。然近年以来,视朝渐迟,或高数丈,殊非美事。 这就是直接拿朱厚照不上朝来生事。 其实明清以后,早朝已经成为一种仪式,就是勤政的象征,正儿八经的事哪轮得到那么多人七嘴八舌的说一通。 而且乾清那么大点的地方,站不了几个人。 大会办小事,小会办大事,本来就是这样。这次就是急了,无非就是想要一起朝见皇帝。 不仅如此,张璁因为人缘不好,也开始为人所攻讦。 朱厚照翻开一疏,就是说他‘骄纵肆意,纵容亲属夺民田庐’。这种事情谁也不知道,反正风闻奏事。出来一个人说自己是张璁的亲戚,然后胡作非为也不是不可能。 放下一本,再打开一本,篇又是骂张璁‘君以利、心怀不轨,’ 还说‘陛下深居九重,言路之臣皆畏罪默隐’,希望皇帝能够‘复奏事之朝,远佞之人’。 啪! 边上尤址吓得一抖。 只听皇帝愤怒的把奏疏全部推倒,道:“不看了!全拿走!” “快点儿的,”尤址脑袋微微偏向后边儿,手上做着动作要求几个內侍把这里收拾好,他自己上前陪笑,“陛下息怒,国事虽重,也不可不注重龙体。再说都批了两个时辰了,便放一放,出不了什么大事。” 朱厚照了眉心,“尤址,你说朕有的时候是不是待他们太过优厚了,以至于他们敢随意开口,便是不过脑子的话也敢送呈御前!” “陛下……自然是宽厚仁德,奴婢是陛下或许是宽了言路,大部分时候都不在言辞上苛责臣子,以至于他们越发的胆大妄为。” 是有这个可能,因为朱厚照毕竟不是真正的皇帝。 他给人顶撞两句,或是说两句难听话,不会马上就翻脸。这个是上辈子带来的,他总觉得说说嘛,又能怎样? 实际上,廷生活之中,对皇帝说错一个字都可能掉脑袋。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了,习惯使然,这种时刻再细究这个也无意义。 “你将这些奏疏全都收起来,送到侍从室,让他们去鉴别,把与张骢无关的挑出来,其他的朕一概不看!” “是,奴婢遵旨。”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