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也不是真的要和他煽情,一来气氛搞成那样难受;二来哪怕心机深,但也不要计算到这种程度,连一心对他好的父亲都算进去便不至于。 所以只是一个场面话,毕竟皇帝是违背着本心,总要给他一个台阶下。 现在这样说了,弘治也就顺坡下驴。 “牟斌也和朕说过,北镇抚司掌握的情况虽不全,但有些官员的情况仍然是掌握的。只可惜朝廷蛀虫大概不止这些,麻烦的是,从现在刚开始查的,若没时间和杨廷和那样得力的人在下面,怕是会跟不上。” 朱厚照想了想说:“原本查得慢些就慢些,不打紧。因为父皇的气也可以消得不那么快。不过这次还是控制在已掌握的范围之中吧。” 弘治皇帝也不倾向于抓得人太多,得人心惶惶,现在朱厚照主动这样子讲,他更合他的心意,“皇儿说的有理。” 既然有理,那就照此办理。 “父皇,儿臣还想请旨。” 看皇太子叩头的样子,烛火之下的弘治皇帝脸略有动容, 他指了指萧敬,“地下冷,去把太子抱过来。” 皇帝身体不好,眼下虽然转暖,但太医和皇后都要他注意盖着被褥保暖。 朱厚照被这一茬击打得傻了眼, 这是要干嘛? 我不煽情你煽情是吧? 皇帝有此意思,谁也拦不住。 朱厚照只得了鞋,进了被窝,给弘治皇帝裹在里面。 别说还暖和的,而且皇帝嘛,条件好,各种香都是点着的,味道也不难闻。 “父皇……是否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岐王叔与雍王叔?” 弘治皇帝摸着他的头,缓缓说:“他们到底是朕的皇弟,自然重要。可他们与照儿一比,又都不重要。这次岐、雍二王之事也叫朕有了些许触。是否照儿也有些话,不敢与朕言了?怕朕生气,怕朕不同意你的意见?” 朱厚照眼神一敛,他到底还是成年人的子,考虑事情又喜从得失利益的角度,还知道弘治皇帝喜护短的子, 其实也蛮累的。 但他始终认为人不能天真的去想事情。 也不能以为有皇帝的宠,他就什么都会答应,真是这样,那不如跟他说你禅让于我好了。但这样的话,便是怎样也不会说出口的吧? 因而在想着如何说服他的时候,朱厚照就要动脑筋,动萧敬的脑筋。 不过,就此时此刻来说,这样夜深人静的夜晚,皇帝以这样的姿态和他说话,那么这个问题倒也不必否认。 因而就是沉默着,算是默认。 “照儿与朕是至亲的父子,古来都说帝王家无情,不过本朝太祖皇帝与懿文太子却不是这样,朕又仅有照儿一子,朕,何其羡慕太祖皇帝也。” 他竟然能讲出这样的话,确实是叫朱厚照都始料未及。 史书记载,弘治皇帝是脾气好,但也有史学家认为他是软弱。人们批评他对藩王、对小舅子、对所有这些家里人都太好了。可他明明又是个很懂道理的皇帝,知道哪些对国家好,哪些不好。他为什么还这么做? 朱厚照有时候都觉得,他不该当皇帝,应该到农村去当个族长,这样所有的好都可以尽情的给家人。 皇帝这几来应该也有不好抑的情绪,从他的角度来说,他要照顾儿子,也要照顾弟弟,但这两方却不可兼得。 那个‘勿使我有杀叔之名’的计谋说不准是真的刺痛了他一下。否则应该也不至于那么快的说服他。 所以,也许皇帝此时此刻……是害怕,他害怕他所在乎的东西,会消失不见,就像儿子与他隐隐而现的距离一样。 “父皇,儿臣这几在读书,看了很多历朝历代的故事,儿臣有时候会害怕。”他想到了一个理由,说这话的时候还往皇帝的怀里拱了拱。 “害怕?”弘治皇帝现在正是情迸发的时候,听到儿子这样讲,他很严厉,“是不是那群大臣教的不好?” “父皇误会了,那都是有名的博学先生。儿臣怕的是那些故事,唐太宗杀了他的大哥、囚了他的父皇,隋炀帝干脆连他的父亲也杀了。这些儿臣怎么不怕?父皇提到祖宗,不要说父皇了,就是儿臣也觉得咱们朱家要比他们好些,皇帝也有家人……儿臣有时候还觉得父皇哪里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每天不亮便起,还有看不完的奏章,天下那么大,每年都得有几件堵的事儿。一个做不好了,就要被臣子们上折子批评,他们是得了忠臣的直名了,可天下间哪有人听到说自己不好还能天天开心的?这些他们又想过没有?更委屈的是,父皇哪怕不开心也得忍着,否则就是不似明君样。便是平里好不容易能歇着了,偶尔冒出个享受的念头,又要担心史书怎么写。” 弘治皇帝听得眼睛鼻子都酸了,这样的话,哪怕是萧敬也不敢和他讲啊!他的辛苦、他的心酸……竟有一天有幸被自己的亲儿子说了出来,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怎能不红了眼眶? “照儿,不必说了……是父皇想岔了。”皇帝掐了掐眼泪,他不想在孩子面前太过软弱,“说到底,还得是咱们父子。照儿替朕想,朕也替照儿想。咱们父子便不管那唐太宗,还是什么隋炀帝的,他们再厉害那也作了古。照儿更不必害怕,有父皇在,若是有人不敬,朕的刀也一样是锋利的。” 朱厚照顺势说道:“那父皇也不要因懿文太子而羡慕太祖皇帝了。儿臣便是父皇的懿文太子。” “上天待朕何其厚也!”弘治皇帝只觉得一股清泉淌心间,忍不住仰天慨。随后说:“朕看照儿是个有心之人,若心中有什么打算,便与父皇说。不是刚刚请旨了么?” 朱厚照想着,别的倒也不急,就是有一茬…… 他抬了抬头说:“锦衣卫这次查的案,应该会引起些波澜,父皇这边不要松口。由儿臣处理如何?” 弘治一听,这算什么大事,本不需要请旨,哪怕先斩后奏都行。所以便轻松般的晃了晃脑袋,逗着他说:“这叫……上阵父子兵?” “是了,上阵父子兵!” “好!”皇帝颇为有兴趣的样子,但他想了想说:“查到的人,照儿是想如何处置?” “自然是处死。” 弘治一惊,“这样会否闹得人心惶惶?” “父皇想过没有……”朱厚照斟酌着用词,“查处官员并非是最终的目的,最终的目的是将田地归还给百姓。可这些官员大多在自己的家乡是世家大族,哪怕说小点儿,家里也算是有在京中为官的人。若是不重处,只是个意思账,即便朝廷派了官员分了田,百姓敢领吗?即便领了,朝廷的钦差一走,他敢不还么?” 这种藏在农村乡土之中、细思极恐的细节,弘治皇帝哪怕是成人也很难一时想到。 对于百姓来说,朝廷?皇帝?那都是一辈子碰不到的东西,但是眼前的大户一旦得罪明天就要你的命。 所以朱厚照不是残忍嗜杀,实在是必须这样做。否则就是手榴弹炸跳蚤,看着热热闹闹,不解决问题。 “竟有这般将朝廷不放在眼中的人?!”弘治皇帝哪怕脾气好,但到底还算是皇帝。 朱厚照不说话,反正您自个儿是朝廷的主人,朝廷多大的能耐,您不知道? “所以儿臣才说,不要松口。若要见效,则必要重处。” 话讲到这个程度,估摸着他该有的觉悟也有了。 弘治皇帝看了看儿子,还是咬着牙说:“既是照儿所请,事情又做到了这个程度,怎么也没有不半途而废的道理?” 嗯, 这话说的还像句话。 皇帝在乾清一咬牙, 锦衣卫就能在外面把天掀了小半边,牟斌当晚就开始清点人手,连夜抓人。 皇权特许! 北镇抚司的院落里一个一个火把照亮了天空,绣刀、飞鱼服,这些朱厚照只在后世见过的杀神们,眼下正因为他的意念而动。 实事求是的说,在弘治朝,宦官和锦衣卫的势力是被制的。子当然还出在皇帝被文臣给争取了过去。 寂静的黑夜之中,一队队人马从那个世人恐惧的院落里出来,京城的夜晚是肃杀。 牟斌亲率人马一脚踹开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尹再麒家的大门, “锦衣卫办案!员外郎尹再麒收受贿赂,纵容家中亲属买漳州府龙溪县土地达六千余亩!” 锦衣卫把这位老先生押过来的时候,他还喊冤:“买卖田地你情我愿!本官怎么就是买了?” 牟斌踹了一脚锦衣卫的一名属官:“瞎了眼了!这你都能喊错?!改过来,不是家中亲属买,是他自己买的!” “属下马上改!” “带走!” “是!” 尹再麒脸极为彩,“我要见部堂大人!我要见皇上!” “你谁也见不到了。”牟斌揪着他的衣领,随后冷冷呵斥一声,“带走!” 他是有点儿正义的锦衣卫指挥使,只要能为民除害,不需要圣旨他都干劲十足。 “下一个!” 牟指挥使气势嚣张的很,他已经很久没这样过了。 于是马匹、火把、噪音从京城的这个巷子转到另外一个巷子,听到动静的官员内心忐忑,很害怕就是来找他们的。 但也许,真的就是来找他们的…… 第八十九章 太子还是有办法 乾清的灯火一直未灭。 不管弘治皇帝如何的心软,朱厚照是始终坚持的,有些决心他自己早就下了,哪怕杀人、毁家,有人因此而丧命他也不会更改,更不会后悔。 这样掀大案,而不会在舆论中被制的机会并不多。尤其在弘治朝的机会不多,因为皇帝纵容这些文臣很厉害了。 当初,他们用齐宽之案限制太子的态度,裹挟太子和他们一起。现在情况反转了,因为这种东西是相互,既然你们如此反对藩王侵占土地,那么又怎么能纵容大臣? 但,不是说臣子们就完全的任他们拿捏了。 今晚是生与死的抉择,再不反抗就要死了,那肯定是什么法子都想出来,就算夺官夺财,能保住命也是好的。 朱厚照也在想,如果他是对方要怎么办。 就像当初,王越之事,他留了胡贵闵的后手。现在高刚刚开始,他也不会觉得,结局就马上按照他的想法没任何阻碍的实现。 这不是‘稳’的真正含义。 而且他也总是这样,习惯的想前几步。 锦衣卫有这样动作之后,朝中的大员们会怎样?如果皇帝非要这样查办。那自然谁也无法阻拦。但也有办法再让皇帝难下决心,比如说:牵连些皇帝不太好处理的人上来…… “父皇,旁人倒也罢了,有些人儿臣想说在前头。” “有什么问题?”弘治问道。 哎, 其实又是家务事。 这个儿子当的,真是太难了。 “父皇想想看,既然不再赏赐藩王之田,又重办官员侵夺土地,那么舅舅他们呢?他们应该也有这样的罪行吧?”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