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衡道:“如若是为您分忧的事,那应当算臣运气很好才对。” 董灵鹫微微一笑,跟他道:“既然如此,那就暂且做回太医几 。这种事若是放在底层小吏身上,纵然有功,一则容易被收买、被暗害,难以上达天听,二则,顶头一层一层的官员,盘剥功劳,到时候就算有功无过,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小主事的身上。” “幸而,”她说到此处,停顿一息,笑意渐浓,“郑大人不是一般人,官职虽小,却可以时时禀报到皇 大内之中,还有哀家做你的靠山。” 郑玉衡心道,这个靠山方才还假装不认识他,把自己玩 得不知所措、失魂落魄。 董灵鹫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伸手捏了捏这张清俊白皙的脸,端着架子道:“有这种靠山在, 卿总得有些牺牲吧。不然我这么赶来救你,让慈宁 闭门谢客一整 ,岂不是太便宜郑卿了?” 郑玉衡一听她这么叫,猛然被触动了隐藏在文士骨子里的羞 心,一旦君臣之间的界限明显起来——再这么明显地越线,就能让从来以读书入仕为理想的书生 觉到深刻的羞惭、愧疚。 放在小郑大人身上,好像很适合要挟他做什么出格的事。 董灵鹫手指下滑,钳住他的下颔,力道很轻,语气也很轻柔,与他对视道:“除了身体以外,还有别的回报给哀家吗?” 郑玉衡呼 一滞:“臣……” “钧之,”董灵鹫微笑着说,“你要学的还很多呢。” …… 至于太后娘娘所说的“要学很多”,究竟是治国理政安天下,还是争宠伺候的 好之事,又或是两者兼而有之,那就难以揣度、不知内涵了。 除了郑钧之以外,其余被关押进狱中的官员小吏,都在户部任职了起码两年有余,无法跟账目中的虚报错漏 开干系,最起码也有一个渎职的罪名等着他们。 许祥将这群人守得严丝合 , 夜审讯。那位温衙内早就熬不住了,已经胡言 语,大哭着让他的侍郎哥哥救他。 温侍郎倒也不是无情之人,在知晓温皓成被抓走的第一 ,这位侍郎大人就已经亲身拜访许祥,平 里矜持冷傲、不与他有一字 集的清贵文士,如今也拉下脸皮和身段来,与他摆出谦和笑脸。 对此,许祥反应平平,既不觉得解恨、得到报复的快意,也不觉得受宠若惊、沾沾自喜,他依旧冷面寡言,除了非要回答不可的问题之外,就像是一具早已被设定好规则的人偶。 温皓兰从他身上得不到半点消息,焦头烂额,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温家的老夫人更是为温皓成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急得昏了过去,生怕在许祥手里,她那娇贵的小儿子变得个不成人形的凄惨模样。 宦官酷吏的名声,由此可见一斑。 惠宁二年冬月二十八。 内侍整理好狱中笔录,将这段时期的有关文书一本本按顺序叠起,放入木箱箧当中,准备送往大理寺。 他临走时,许祥正将温侍郎的又一次来访送回,站在门口近处,见到他出来,便道:“我随你去吧。” 小内侍倒也不惊讶,这些笔录送到大理寺是内缉事厂的分内之事,而督主对此事格外重视,常常监督同行不止一次。 他躬身行礼,跟在许祥的身后。 许祥身着一件简单素雅的深青 宦官公服,仅在袖口、衣领处有花纹图饰,装饰也极低调,不认识他的人都看不太出他的身份。 两人用了内厂的车马,很快便抵达大理寺官署,示明身份,进入其中。 京中多雨雪,来时还晴朗,到了便下起一阵飘飞的小雪,落在肩头发间。 许祥行过大理寺院中的走廊,还未抵达 接送至的地方,便见前方几个黄衣侍女前后督促着身穿太医服饰的老者,七嘴八舌地说着。 “多谢张太医,有劳张太医,这儿离太医院太远了,要不是您的宅邸在附近,公主还要再疼好一会儿呢。” “咱们殿下近来可是一等一的好学,连寺卿都说殿下对裁决审理之事,见地一 深过一 ,也是午前听了夸,公主太高兴了,奴婢们一个没看住,殿下就滑了脚……” “大人说将养几 就好,这是三 五 ,还是七 八 呀?哎呀,大人不知道,公主听闻前朝的女子有做到制诰宰相的,殿下不服气得很,常常说要让太后娘娘‘士别三 ,刮目相看’,要是几 不能行走,她可要着急的。” 这些侍女一看便在公主府受到宠 ,昭 公主从不为难她们,所以侍女们提起殿下,一面真心实意地心疼她,一面调侃玩笑。 那张太医道:“起码也要七 ,公主殿下跌得有些厉害,可得仔细上药。” 侍女们点头应下。 两拨人撞了个正面,公主府侍女按规矩行礼,而许祥也微微拱手,待人从来谦卑。 她们将太医送出去十几步之后,许祥才稍微停了一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她们。 “督主?”内侍轻轻问。 “给我吧。”他伸手接过对方带着的箱箧,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低声嘱咐道,“你回去取内狱里治扭伤最有效果的药膏,如果不知道是哪一种,就问监刑的后省高班。取后送给大理寺卿,就说是……冬 里路滑,寺卿大人往来要小心,若是大理寺其余官员因此受伤,可也免去没有常备药物的急情。” 内侍先称是,然后又有些不解,悄悄地问许祥:“督主,大理寺不会觉得是咱们对他们有意见吧?送药会不会像是,恐吓他们……” 许祥迟疑了一下:“会吗?” 内侍连连点头,态度极诚恳。 许祥低下眼帘,神情似乎又 下去一些,内敛沉默,如一片结冰的湖,道:“那就算了。” 第66章 孟摘月是大理寺的常客。 自从公主对往年大理寺审理的案子产生兴趣后, 她讨了皇帝陛下的旨意,常来常往, 翻看卷宗、 读律法, 短短月余,对《大殷律》的掌握和了解还要胜过初来大理寺任职的新官员。 公主自小受教,读书、识字、明礼,因为董灵鹫的督促和特意吩咐, 她也读过一段时间的四书五经。 孟摘月擅辩谈, 在谈玄论道、打磨机锋上, 比她的兄长更有天赋。只不过清谈在大殷本朝的地位并不高, 从明德帝继位起, 便更看重切实的治国之法,认为清谈误国,所以公主的这一天赋也没有得到较大发挥, 从十五岁后便掩盖了下来。 檐下小雪纷纷。 许祥进入堂中时,除却收容查对笔录的官僚之外, 公主殿下就坐在不远处,一位年约二十余岁的青年才俊正围着她说话。 此人名叫王兆鹤,是大理寺卿的嫡子, 在他亲爹的手底下做官,也可以被称一声“衙内。” 孟摘月此前没有叫人, 自己登梯爬高, 查阅旧书,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扭伤了脚, 走不得路。她本想太医诊治过后就回去, 然而想到今 是内厂送刑讯笔录的 子, 便又等了等。 在那 内狱坦明心迹后,两人并不是没有再见过。 内厂每一旬,都会来大理寺送一趟公文笔录,她时常远远地望见许祥。 许秉笔言辞如故,面 从来都平静到蒙着一层霜、一层冰的地步。故而,孟摘月从来不曾大声惊扰,只在偶尔代为 接时,才多问一句。 多问的那句话,也不过是:“天寒地冻,如此节气,许秉笔保重身体。” 而许祥大多沉默行礼,谦顺无比,回:“奴婢叩谢殿下关怀。” 看,像这样简单的言辞 谈,他也必须隆重到需要“叩谢”的地步,哪怕孟摘月免去他行礼,也无法免去他对自己一再 低、一再拘谨的约束。 但孟摘月还是期望着这一 ,这几乎成为天 贪玩的她,面对枯燥律法和卷宗的好学动力。 许祥进入堂中后,似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视线被那位青年官员的背影挡住了。 他很快敛回,将木箱里的文书一件件拿出来,与大理寺官员 谈。 孟摘月自从见到他进来,就盯着他的身影,然而眼前这个人素 里知趣,今儿却像个碍眼的苍蝇似的,嗡嗡叫个不停。 她有些着急,抬首矜傲十足地呵斥道:“本 不 听,你站远一点。” 王兆鹤一开始对昭 公主的到来很是抵触,后来因卷宗频频接触下来,不仅逐渐改观,还对才思 捷、活泼美貌的公主产生了仰慕之情,对驸马都尉这个身份颇为觊觎。 这几 来,他以往 的疑难案子作为 饵,使殿下对此 兴趣,遂多加谈论,平时效果很好,遭到公主呵斥还是头一次。 王兆鹤愣了愣,连忙退到一边,请罪道:“下官失礼了,殿下金枝玉叶、千金之躯,请不要因下官动怒生气。” “谁因为你生气了。”孟摘月蹙着眉嘟囔着说,“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王兆鹤面容一僵,神 尴尬。 但孟摘月可不会管他心中如何想,她整理了一下裙摆,让裙摆遮住自己被包裹着、已经上好药的脚踝,然后扶了扶鬓上的金簪子,跟身畔的公主府太监道:“去跟值守的何大人说, 接的官印在我这儿,何大人签了字,让许秉笔来本 这里盖印。” 那小太监神情犹豫,不解问道:“殿下腿脚不便,何不让奴婢代为送去……” “蠢死了,”孟摘月道,“让你去就去,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小太监不敢多言,只得上前去回话。 双方相隔较远,孟摘月只能看见许祥跟小内侍说话的侧脸。数 不见,他好像比上一回见到时更清减了,身形虽仍 拔如雪中松,但形影更为寂寞。 孟摘月想,或许他的形影寂寞,只是她的一种无谓脑补,是不必要、不存在的,她这单方面的默默关注,对于许祥来说,没有的好处还更大。 随后,许祥捧着需要盖印的文书走了过来。 像他这种等级的内官,哪怕是宦官公服都大多繁复华丽,绣图重重,以示主子对这些人的宠 和重用。就像是一只 美漂亮的哈巴狗儿,要 心打扮一番,才能彰显出他们的地位。 所以大多宦官,都喜 穿得鲜明、富贵,从而减少他人的轻慢之心。 可许祥总是很低调,不得不说,这样素而庄重的颜 ,很能衬托出他的那分严谨合度。 孟摘月细细地注视观赏,等到许祥到了她面前,对她恭敬行礼时,她才收回目光,轻声咳了咳,跟身旁的王兆鹤道:“小王大人,你先回去吧。” 王兆鹤不明所以,但也并未怀疑公主和宦官之间会有什么私情,以为是方才他惹烦了公主,只得告退。 王兆鹤离开后,近处只有两人,以及一个伺候公主的内侍。 孟摘月免了他的礼,将寺卿之前 付给她的印从鱼袋里取出来,亲手盖上,一边盖印一边问:“天气这么不好,怎么下雪来送?” 许祥低声道:“行至中途才下雪的。” 孟摘月说:“那是天公不作美,总要常常为难于你。” “虽有难处,也有垂怜之处。” 孟摘月的手顿了顿,抬眸看着他的脸。两人视线相撞了一瞬,他又立即收敛避过,这张俊美的脸像是一幅一成不变的画,连 彩都没有。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在园中扑蝶时,扑到他肩头时对方的神情——诧异、微微惊讶,但很耐心,她几次回忆,都觉得许祥曾经展现过一点不同寻常的温柔,不是对她,是对停驻在他肩上的蝶。 孟摘月慢慢道:“垂怜之处,是什么?你是说母后当年把你从末等阉奴调入内厂吗?” 许祥道:“太后娘娘之恩,奴婢终生不能报。” 孟摘月道:“可这垂怜,比起受苦来说,差得太远了。” 她盖完了印,但没有给他。 公主合上手,掌心 在公文上,筹措了一会儿言辞,开口道:“本 看过朱墨案了。” 许祥眉峰不动,无言以对,只是伸出双手,做接回公文之态。 孟摘月不给他,继续道:“父皇执政仁明,是诸位先生儒士称颂的千古圣君。可是,冒大不韪之言,本 以为这一案牵连甚广,一家之中稍与逆臣有往来,都被罚没连坐,以戴罪之身下狱,重刑之下,更容易口吐妄言,胡 攀咬,牵连无辜。这一点,许秉笔身为内厂督主,也并不陌生吧?” 许祥答:“是。” 她又道,“朱墨一案,死在狱中的就有上千人,加上抄家 放,入奴籍为宦、为婢者,共有两万七千余人,如此广大的数目中,一多半都没有罪证证实,仅受连坐而已。这实在不是仁君所为。” 许祥出言道:“公主,先帝是圣天子。” 孟摘月笑了笑,说:“你是怕我这些话被言官们听去,弹劾本 不孝?不必做此想,因为本 到最后终究是要‘不孝’的!” 许祥抬眸直视她,眉宇微锁, 出担忧之情。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