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乐朝着步离,微微一笑。轻声问道:“步离,你想离开马邑郡去看看这个天下么?” 步离想想,先摇摇头。对小女来说,悉的地方就这么大一点。她本来就是安全薄弱的女孩子,离开悉的地方,只会到紧张。 接着步离又歪头想想,然后又点点头。要是徐乐自己离开了,罗敦肯定也会跟着徐乐离开。那她耽搁在这里做什么呢? 韩约捧旗在侧,轻声问道:“乐郎君,此间事了,你真的要带着咱们离开么?” 徐乐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啊……不管怎么说,马邑郡这一年,遭受的苦难太深了。我先将这祸之源,了结了再说!” 韩约默不作声的点点头。 而关墙之上,这个时候又一阵扰动。一队锦衣家将上前,清出一段关墙。按剑持刀警戒。然后就见在一群顶盔贯甲的军将簇拥之下,一个身影大步而前,按着垛口,望向徐乐和玄甲骑所在之处。 这身影正是王仁恭,隔着数百步距离,借着夕如血一般的光芒,徐乐和王仁恭都看清了双方,两人目光,就这样碰上! 出现在徐乐视线中的,就是一个脸刚严的老者,角下撇,目光锐利,白发已经被收拾得一丝不苟,再束上弁冠。他并未曾披甲,但站在那里,统帅气度已经显无遗。似乎眼前所有人,都不在他的眼里! 这是徐乐第一次亲眼见到王仁恭。 这太原王家家主,这大隋的名臣重将,这大隋末世,有心于天下的群雄之一! 徐乐静静的看着王仁恭,似乎要将他每一点形貌,都看得清清楚楚。 而王仁恭同样看着为玄甲骑所簇拥的徐乐。 少年英气,锋锐如剑。这等锐气,哪怕相隔数百步,都让王仁恭觉得眼睑微微刺痛! 真是年轻啊。 就是这个徐乐,覆灭了自己一营马邑越骑,让自己数千军马大溃,在善城下闹出了一场。又在刘武周麾下击破突厥,为先锋直抵南商关,耀武扬威于自己面前! 王仁恭微微有一丝悔意。 这等人物,自己怎么就不知道招揽于手中呢?每逢世,都有这等英锐人物降生,注定要成为世之中的宠儿,或者将天下搅得粉碎,或者辅助主上,建立新朝! 但转眼之间,这点悔意就被王仁恭抛却。再是怎样的少年英雄,今之后,在自己面前,也注定末路! 王仁恭哈哈一笑,指着徐乐:“这身大氅不错,却要叫这徐乐献上来。某年老腿寒,需要一身御寒的大氅!” 周遭锦衣家将,马邑军将,纷纷附和的笑了起来。 而徐乐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对着韩约说了一声:“就是个老头子而已,和他纠这么久,我也烦了,早点了结也罢。” 第四百四十七章 杀王(三十六) 刘武周也终于看到了南商关的关墙,看到了王仁恭的那面大旗所在。 就是这面旗帜,在这马邑郡中,一直得他不过气来。一直让他提心吊胆,谨小慎微,什么时候都怕一睁眼之际,王仁恭就出现在他面前,将他辛辛苦苦博取来的一切,全都覆灭! 这个世道,不就是这个样子么? 他这一个鹰击郎将,不知道是费尽多少辛苦才拼搏而来,浑身伤痕累累。带出乡闾的子弟,死伤大半。不敢享受,不敢奢华,不敢作威作福,只为了一点点的积攒威望收取人心。 而王仁恭自打落草,就已经注定一辈子荣华富贵。在地方,则为郡守,在军中,则为数万人马统帅,在中枢,则为重臣。而王仁恭的功绩又是什么呢? 平定杨谅之的时候,转运了一些粮草。随征高丽,在扶余道遇见了几千高丽兵,王仁恭用锐的十二卫铁骑数千,对着这些高丽兵打了个胜仗,就吹嘘为破军十万。一下就拜了开府。 侄子卷入杨玄的叛之中,王仁恭算是被大业天子冷遇了几年,一旦复起,复官如故,领马邑太守,兼治马邑鹰扬府。 每个人口口声声都称他为名臣重将,知兵统帅。可他打的仗,有自家十分之一多么?他对郡中百姓,对治下兵马,花了的心思也有自家十分之一多么?他号称镇抚突厥,执必部不敢弯弓南望。但那一场场与执必部的血战,到底是谁打的? 可最后被迫到绝路上的,还是他刘武周! 刘武周一向憨厚朴实的面孔之上,闪现出了一丝怨毒到了极处之气,转瞬间就已经收拢平复。他看看身边左右护持的尉迟恭和苑君玮,笑道:“某等上前,见见王郡公罢?” 这时大队人马已经停下,立在驰道之中,只等刘武周号令。后面的军民也在陆续赶到,猬集在这驰道之中。刘武周不等大队齐集,就要直抵关前,和王仁恭面对面! 苑君玮响亮的答应了一声,先出马槊,然后觉得不对,放下马槊又接过一面步军用的大盾。而尉迟恭只是默不作声,只是摘下了挂在鞍侧的一面骑盾。 两名统恒安甲骑的悍将,护卫着刘武周策马而前。 在刘武周中军之前,就是玄甲骑。这些玄甲骑战士看到刘武周到来,都拱手行礼,徐乐也在其中。 刘武周笑着对徐乐招呼:“乐郎君,陪某上前一会郡公如何?” 徐乐看看刘武周,灿然一笑,八颗白牙闪烁:“敢不从命?” 在南商关关墙之上,王仁恭就见着这些云中男儿停了下来,将这驰道得当当。 不多时候,甲骑队列散开一条道路,四骑缓缓而出。 当先一骑,正是徐乐,徐乐未曾负盾,只是在腋下夹着马槊,单手提着龙缰绳,信步而前。 在徐乐身后,左为尉迟恭,右为苑君玮,两人各自持盾,遮护左右。 而被三人夹在中间的,就是刘武周了。徐乐英锐少年,自不必说。尉迟恭也是昂藏八尺的黑大汉,身形拔如塔。苑君玮也算得上势矫捷英俊的边地男儿。而刘武周却是形貌并不出众,身量也不高大,披着一件弊旧的袄子,有若老农。 在这一瞬间,不管是南商关中,还是四人身后的云中军民,都屏住了气息。 徐乐在前面,住了所有人投来的目光。 南商关前,鹿砦重重。而在两翼,更有军寨遮护。军寨寨墙之上,已经站了马邑鹰扬兵,弓弩全都张开,箭簇森寒,直指向自己。 四人前行,徐乐为先导。一切行进速度都由徐乐控制。他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要是掉头便走,估计刘武周他们也得跟上回返。 所有人都看着,在这样的架势之下。这为先导的徐乐,到底会不会有一丝紧张! 而徐乐单手策缰,不紧不慢,竟然没有半点紧张之态。甚而嘴角还带着一点笑意,看起来是越发的神采飞扬。如此人物,若是在长安洛,哪怕没有任何出身,只怕也能入得了那些世家贵女的闺房! 苑君玮就在徐乐侧后,已然紧张得两手都是汗水,差点把持不住那面沉重的步盾。看着前面徐乐那好整以暇的模样,心里面就骂了一句。 入娘的,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被这姓徐的比下去! 眼见得徐乐就要步入南商关前两翼军寨的程之中,这个程,是弩矢可以破甲的程。徐乐终于勒住了缰绳,估量一下,距离关墙大概还有百五十步的距离。放大点声量对话,此间和关墙之上,已然两两能够听闻。 徐乐一摆马槊,终于停步,让开一边去。 南商关前军寨之中,那些军将士卒也松了一口气。徐乐再往前进,他们也不敢确保,会不会手一抖就将羽箭弩矢发出去! 这位乐郎君,不知道这段时经历了多少场血战,身上的杀气,几乎能凝结成了实质,远远就迫人而来! 刘武周打马缓步上前,而在关墙上的王仁恭也下意识的又了一下身子。 夕西垂,关墙的影越拉越长,山风已起,吹得所有旗帜,军将士卒兜鍪上的盔缨,都在猎猎飘扬。 刘武周朝着王仁恭遥遥拱手:“王郡公。” 王仁恭哼了一声,提起嗓门,冷冷道:“刘鹰击。” 刘武周遥遥望着王仁恭,缓缓开口:“王郡公,刘某是郡公治下一府军将,驻守云中之地。不知为何郡公要绝恒安府的粮秣供应,将数万军民迫到穷途末路?” 王仁恭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说起来,这还是大隋治下,王仁恭虽领马邑郡,但只治恒安鹰扬府。刘武周不领地方官职,专治云中鹰扬府。在马邑郡军事体系当中,他们算是平等。如果两大军府联合出动,王仁恭因为资历和官位,会被推为统帅,但一旦战事停止,又是各管各的。 而且刘武周没有举起叛旗,王仁恭不能以讨贼名义对付刘武周。而王仁恭自己也没明面上背离大隋体系,也没有并刘武周的理由。 虽然大家心里都知道,大隋已然末世,群雄并起,各争雄长。但刘武周这当面一问,王仁恭竟然一时语! 第四百四十八章 杀王(三十七) 这些年来,王仁恭一直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太原王家,家声渊源,历史古老。不是那些起于鲜卑六镇的鄙之辈可比。 但是这么多年下来,虽然王家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产业不甚少。但总在渐渐没落之中。王仁恭踏入仕途,也只能从州主簿开始。比之那些柱国之家,子弟出仕就可以领州郡,典重兵。纵然在寒门眼中看来是王仁恭已经是天人了,可王仁恭只是觉得屈辱! 太原王家在汉时就钟鸣鼎食,现在这些所谓世家,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旮旯里面放羊呢! 他一直想重现太原王家的声威,让太原王家,恢复其原来的全部光荣和骄傲! 但这一条路,何其艰难。 开皇天子,大业天子,父子两人都行收世家之权国策。对柱国之家都百般提防,渐次削弱。又怎么会让新的世家继续冒出头来?王仁恭奋力向上,积攒声名,但职位也一直在州部之中打转。而暗中遣子侄辈参与杨玄之,又被大业天子惩罚,一时间夺官去职,就算是最后起复,也只是让王仁恭镇守马邑之地,远离了正风起云涌的中原腹地,还留下一个刘武周以牵制王仁恭的野心! 除了天子之外,那些世家,又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这些柱国世家,笼络的名臣如云,猛将如雨,各自家产,都足以支撑数万人的私兵行常年征战。对王仁恭这等人物,也有意无意的加以限制,这么多年来,哪怕如王仁恭这等人物,也只觉得头顶有一层越不过去的障碍。这个帝国最高层的位置,现下准备争夺天下的最为有力的势力,也还是那几个姓氏! 但王仁恭仍不服输。 王仁恭不管是服官为将,向来都讨厌那些吃相难看的同僚。认为这是丢了世家气度。对百姓不说民如子,也是颇加照应。在他看来,这是世家之子应该有的气度。强者惜弱,天经地义。王家产业,足以赡家,何苦在百姓口中夺食? 但这次入马邑以来,王仁恭却是一改往气度。对马邑郡的搜刮,臻于极致! 天下群雄征战在即,他需要一切资源,以扩大实力。这个时候,再顾不得什么世家子的气度了。 马邑租庸,加之数倍。以之来拼命扩充马邑鹰扬府,招揽天下豪杰。为此王仁恭不得不也捏着鼻子做出了对这些寒门出身之人礼贤下士之态。 谁知道兵力是扩充了,但那些马邑土著军将的野心,也随着实力扩张而发。还闹出了善兵变,让王家子弟大部分退出了马邑鹰扬府中。而自己礼贤下士之态,居然竞争不过刘武周这乡间土豪出身,马邑郡的轻侠子弟,郡中豪杰,竟然有一大半投效刘武周而去! 眼前这个勇锐得连王仁恭都赞叹佩服的乐郎君,就是明证! 一则内部不稳,只能勉力平衡维持。二则就是这刘武周,始终拾掇不下!而李渊起兵又在眼前,迫得王仁恭不得不行险,引河东兵入平以安李渊之心,免除后顾之忧,对刘武周一边断粮,一边行坚壁清野之策,甚而引突厥南下,就想早点收拾掉这个仿佛刺入自己骨髓深处的刘武周势力! 这样他才能一统马邑郡,据边地兵,以入中原争雄! 刘武周终于绝粮来降,在王仁恭想来,本不用等到刘武周直抵自己面前请降。 这山间驰道反复,周遭军寨林立。数千穷蹙恒安鹰扬兵,当在驰道之中,就应该被截杀干净。自己只管收拾残烬,将锐恒安兵归于自己直领,最多看着刘武周人头叹息一声也就罢了。就算马邑鹰扬府那些土著军将在其间分些好处,王仁恭也并不在乎。 马邑鹰扬府这些土著军将想要离开马邑,更进一步,博取更大的荣华富贵,不依靠他王仁恭还能靠谁?那些准备争雄天下的柱国世家,各处位置,早已经被站! 但刘武周却裹挟云中百姓而至,而这些云中百姓,也就真的愿意跟着刘武周一起来行险! 而畏惧几万云中军民声势,害怕他们拼死一搏而让自己折损实力的马邑土著军将,就选择冷眼旁观,让刘武周穿过这本来应该是他死地的数十里山间驰道,让他一直来到了这南商关前,还策马而前,向自己发问! 王仁恭站在关墙之上,回望自己这数十年来的劳心劳力,支撑王家,想及这入马邑几年来不惜声名受损的所作所为,当着刘武周的质问,竟然一时茫然。 自己做了这么多,到底有些什么? 柱国世家,仍然是庞然大物。马邑鹰扬府土著军将,并不亲附。马邑一郡,几乎变成了白地,民众散,辗转填于沟壑。 将来青史所载,到底该怎样说某王仁恭? 身在万军之中,王仁恭仍然觉得无依无靠,山风吹动散发,尽是花白。一向刚严有威的他,在这一瞬间,就如一个寻常孤苦老人一般。 马邑诸将,目光全转向了王仁恭。他们纵然在王仁恭麾下,有自己的一套小算盘。可是也不是想看见刘武周耀武扬威于南商关前,而王仁恭哑口无言! 王则站在王仁恭身后,焦躁之下,就想抢到王仁恭身前,代他直面刘武周。哪怕刘武周这个问题实在难答,也可以劈头盖脸的骂刘武周一顿再说,此时此刻,不能弱了气势!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