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外伤恢復得更好,走动已不需手杖。 可内伤方面,依旧好得不快,内力回復也不到两成。这一点,若是教人知道了,后果怕不堪设想。 而万家及白家坚持要一个公道。 对此,我嗤之以鼻,他们以为自家子弟做得好事儿无人知晓。 但师父坚决不让我出面。他斥我,如今自不量力。 确实如此——我无话反驳。 师父再不与我多说,他亲自走了一趟武盟。 他一去,便是半月才回。 后来才知晓,在盟主以及各派举出的公证见证之下,师父接连应下万白两家主事各一掌,便算扯平了这桩浑事儿。 江湖瞬息万变,哪里是真的能扯平的——师父如此,我如何再不谅解。 我并不是不知,师父对自个儿的用心。 师父回来时,面上气 不是大好。那两掌虽不至于伤了他,可也教内息紊 难平,得要调理一阵。 我熬了药,端去给他。 我坐在 前,同师父相对无言。 一会儿,师父扯开嘴角一笑,伸出手接过了药碗。 「你有什么打算?」喝过了药,好一会儿后,师父问了我同上回一样的问题。 我坦白道:「尚未打算。」 师父点头。 「你的内伤不能拖,得要快些治好才成,我是没法子,要不…」他说。 「这个事儿,我会想办法的。」我打断,顿了一顿才又道:「您不必 心。」 师父看着我。 「小六。」他唤道。 我一怔,许久…没人这么喊自个儿了。 「你不该执着在过去那些事儿里。我不是让你回去或什么的。」师父语重心长:「但你该真正的好好的过 子。」 我沉默。 好好的过 子么? …再说吧。 师父像是还要再说什么,但我已起身。 「您歇下吧。」 我頷首低道,推门出去。 事情便在师父的周旋下平息了。 …乍看是如此。 若我再出,万家及白家必然还要寻由头找来。他们不过是卖盟主和师父的面子,绝对不会轻易干休的。 然实则,我对江湖琐事儿也有些倦了。 我在霞城住上了大半年,才第一次迈出宅子。霞城是位在西南的一座小城,这儿的百姓过得纯朴,城中气氛悠间。 我坐在茶馆中,不 想着,若一直在这儿避居倒也 好的。 「公子。」 听见低唤,我仍望着窗外。 连诚自发的说了下去。 因着姨母前次在信上提及的事儿,我便让他去打听傅家的情况。 连诚同我答覆,说是舅父已把在京中的生意 由次子打理。 为此,次子偕同 小一块儿上京。 我那未曾谋面的舅母时常在舅父跟前嘮叨,也对回到家中多年的姨母极为不 。 舅父的长子早在多年前病故,么儿离家多年,不知去了何处,长女则嫁去了东北。庄子里,就剩馀舅父、舅母,以及姨母。 舅母似是刻薄的,但碍于舅父,也不敢太委屈姨母。她一直想搬去京城,享受那儿的荣华富贵。 「傅老爷子信赖傅二少爷,全权 由他打理,生意…唔,似乎比从前更好。」 我听着连诚细细回稟,心里隐约有着推敲。 大约…实际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吧。 傅家里头的情况,比我所想得要糟。 位在朔州山郊的宅院,当年置办时,父亲便给了娘亲。 而娘亲走时,将它留给了我。 办完娘亲后事,我离开就再不曾回去。 我望向石阶上,教树梢隐约掩住的陈旧宅门,一时想到了许多。我转身,往旁侧的一条山道走,让连诚及马车留在原地。 山道绵延在林间,我越走越深,穿过了树丛。 前方的林子,立有一座孤坟。我慢慢走近,站在坟前盯着墓碑上的刻字,缓缓的跪在了地上。 我低伏下身,慎重的拜了又拜。 当年,娘亲去前,对在身边伺候的徐伯徐婶讲,她既已离开宁家,死后自不必回去。 我按着她的遗愿,将她葬在这片梅林之中。 一晃眼,已经过去四年多。 在她生前,我没能尽上孝道,死后仍将她孤单留在此地,一次也不曾来祭拜过。 可我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 只是,怎么都无法回到这个地方… 身后忽传来细碎缓慢的脚步,跟着又一顿,然后便一阵急促的赶上前来。 「是…是公子么?」来人着急的问,声音沧桑沙哑。 我直起身,转头看去。 …是徐伯。 他老了许多。 「徐伯。」我开口。 「真是的您!」徐伯形容 动,就把提着的竹篮往地上一搁,两手伸来,慌忙的要来扶我。 我拦住他,自个儿就站起了身,去握住他伸出来的一只手。 徐伯泪眼汪汪,「真的是您,您回来了,真是太好了。」他抹了抹眼角,「夫人知道了,肯定高兴。」 我没作声,只是回头再望着墓碑,耳里听他不住的又讲着太好了。 走回宅子的路上,徐伯同我讲起这几年的事儿。 徐婶也走了。她是在前年病倒的,这儿天冷,不合适养病,教家中孩子给接回去,撑不到半年就去了。 如今,只馀徐伯一人看守着这里的一切。 徐伯每 都会到墓地洒扫。他说,夫人最 洁的,落下一 都不行。 宅子里经久未修,各处都显得陈旧,不过倒是很乾净。徐伯急着去收拾房间,我让连诚帮忙。 我一人往宅子的深里去。 那儿僻静非常,一座楼屋落在其中。不过前头的院门却是深锁,用着铁鍊牢牢地 住。 我在门前站了片刻,仍旧没有进去。 不必进去,我仍清楚里头的模样儿。 所谓物是人非。 不过,里头也馀下不多的东西。 当年,我把娘亲随身旧物几乎全烧了… 我转身离开,去到前院的起居室里。 这儿是娘亲生前喜 待得一处。 屋门紧闭,我推开进去,里头的气味儿有些闷,一看便是许久无人进来过,仍旧是从前模样儿。 左侧的墙架上空空 ,我走近,蹲下身去,伸手拉出了一只沉沉的木匣子。 我以手拂过匣面,但犹豫了一会儿才打开。 里头放了——我沉了一口气,没再细看即刻闔上了匣子。 我将木匣子再放了回去。 待宅子各处整顿完毕,我去了一趟傅家庄。除了拜访,便是打算将姨母接去一块儿住。 我想这么样,她才能过得自在些。舅父不会嫌弃她,可舅母却会。 前次在信里,我问过姨母,她欣然接受,也同舅父提过了。这回去,她收拾了些东西,就带了一个随身丫头,然后搬了过来。 院后的空地无人整理,她问了我意见,便偕同连诚一块儿,将院后空地的泥铲松,在上头种了些花草。 施肥洒水等等的事儿,其实不必姨母动手,但她喜 自个儿照顾,说了几次,我便由她意思了。 这段时 ,我依旧往回朔州与霞城之间。因着内力未再有进展,师父仍旧找着法子,还 来各种药丹予我服下。 一来一往几次后,我去霞城的间隔逐渐拉长。 我并非不担忧内伤的事儿,而是…总觉得,那也并非最重要的事儿。 我待在山院的时候多了。师父知我 情,倒也不大敦促我回去。 我陪着姨母在家里侍花 草,顾及姨母体力,只偶尔一块儿出外走走。 姨母对我之前如何伤的一清二楚,也晓得我与宁家断了关係。对我从前行事轻率的部份,她未责半句,只说心疼。 她待我如子,比从前娘亲待我还要亲。 我仍未清楚以后的打算,但…却觉得这么平淡的 子,过起来也 不错。 行走江湖,我用得是另外的名号,既要隐世避居,自然不可再用。除了这层缘故,宁家的名号太响,以往虽未曾用上,可不少人知晓宁姓,行事儿上多少有些不便。 而我也不想,更不必依靠宁家。 自此,我便冠上了傅姓。 舅父有时会去看望姨母。 一次,舅父来了,他同姨母在小厅里说话。我从外回来,正要过去时,尚未近到门边,就听舅父讲着生意上的琐事儿。 我想了想,便没有进去,默默的避开。 回头姨母同我讲起,似乎傅家在京中商号的帐目出了问题。 舅母偏袒儿子,还与舅父呕气,收拾了东西去京城。 可帐目上出错,却是不争的事实。 舅父想挪用别处的银两来补,但别处也可能要出岔。他担忧不已,怕傅家的声名儿,会败在自个儿手上。 晚些,我问了连诚。 原来那傅家二少爷对帐目极为马虎,长期下来便要出问题。 那不是一笔小数目。 坦白讲,这些事儿,本不该我管——我也不想管,但姨母已提了出来,即便不是舅父示意,他也是自个儿家人,不能不顾。 在外的几年,我虽没有固定去处,但并非没钱傍身。 那些钱得来其实也正当,坊间皆有委人办事儿的地方,办好了便能得原主给予的报酬。 我拿出大半的钱,补了傅家商号帐目上的不足。 舅母得知,带了那败家子回到傅家庄。 舅父请我与姨母过去叙旧。饭席上,舅母同那败家子显得殷勤,我实在无话可讲,只作敷衍。 舅父对我 又过意不去,说是 后定会归还。 我并不在意钱的方面,倒是希望他别教舅母牵着走, 后得仔细注意帐目。舅父似是听进去,过不了多久,就把京中的生意收了几个回来管。 舅母知对此似乎埋怨不已,但倒也不敢在我面前发作。 庄子里还留着姨母的住处,我让里头的人不经允许不得靠近。 天气逐渐冷起来时,我便会带姨母住到傅家庄,待到 暖花开才回山院去。 四 子一晃,很快过去了两年。 两年来,我最远便是去到霞城,大多时候,都陪着姨母住在朔州山郊。 当初所受剑创早好得完全,而内伤… 我的内力至多回復三成便凝滞不进,若强行运功,筋脉就觉隐隐作疼。这一点,我虽没有说,但师父一探即知异像。 师父眉头皱得更深。他早前就说,一直怕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他琢磨良久,最后去了一趟少林。 相传少林有易筋洗髓之法,他同少林主持清智大师 好,便是想去问一问。别说少林是否真有此法,少林武学一向不外传,清智大师自是婉转拒绝。 不过,清智大师倒是告诉师父,世上还有种内功,也有易筋洗髓之效。 但得知此消息,师父反而愁眉不展。 逍遥道派遭灭一事儿,江湖上人尽皆知,其相关武学自是就此绝跡。 我倒不觉得失望。 避居的两年来,我从未生过再涉足江湖的念头。 大约是 子过得安定,也大约是… 总觉得一切够了。 在外磨礪多年,心境早不若当年的锋锐。 失去与得到,已是经歷了太多。 我将佩了多年的名剑疾雨, 由师父带回太沧山。 师父两年来往回太沧与霞城,且再涉江湖同那些门派中人打 道,只为治好我的内伤,而他自个儿,当初受那两掌,未曾仔细调理,反落了病 。 师父沉默的接过了剑。 他问我:你真想好了? 我跪在他跟前,轻声答是。 师父叹气——像是释然。 我应了他的要求,往后再不碰兵刃,再不过问江湖事儿。 师父临走前,将费心寻得的丹丸全予我,又给了我一张方子。 他仍旧担忧我的内伤长久不癒,会影响至心脉,到严重之时怕会——怕会如何,他没说下去。 等师父远去后,我再没去霞城。 又一个寒冬将临时,庄子那儿传来消息。舅父从京城返回,大约路上水土不服,因此病了。 年前舅母才去,姨母怕底下的人顾得不仔细,便要回去看一看。 我自是随姨母回庄子,才知晓那在京城的二少爷也携了 小,跟着舅父一块儿回来。 这中间,没什么好说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舅父一家亦是。 我不想介入他们父子间的事儿,但也不愿看舅父随便教人哄了。 舅父其实心如明镜,可到底是亲生儿子,再有千般错处,作为人父岂有不管顾的道理。 我再不讲些什么了,总归由着他自个儿的意思。 不过,那败家子倒也没待上太久,寻了由头就携眷返京了。 由于天冷下来,我同姨母乾脆在庄子住下。 此间,舅父託我一件事儿。 他有个往年至 ,一直在青城附近的寺院清修,向来隔个一段时间都会来探他,这回却已过了将近半年,也不见对方回信。 他原想从京里回来时,绕道过去探望,哪知道自个儿半途就病了起来。 我手上也无事儿,遂地同意走这一趟路。 青城位处往来朔州与应县之间,是座环山的小城。 我问了好些人,才寻到那间寺院。 寺院位处城郊,地方清幽,僧眾只有几个。 我上前拜访,住持亲自来见,知晓我的来意,便说舅父那个至 已经去了,正是半年前走的。 没料是这样的结果。我随同住持去了对方以往的禪房,里头已被收拾了差不多。住持拿了个布包来,里头是对方的一些物什。 我翻看了一下,是一些同旁人的往来信函,以及随身配物。我同住持答谢,收妥布包。 待走时,天 已微微地暗下。 后头想起来那时,总觉得前人讲过的一句着实在理——正所谓,事儿到了头,便能见转机。 或许,真是如此。 以往曾听人讲起过云林山寺,说是寺里有个得道的老和尚,身怀武林绝学,并能通晓古今。 江湖上许多人趋之若騖,甚至朝廷也曾派人去寻,可却都不得其门而入。 我对此其实相当嗤之以鼻。 求神不如求己,问佛心不若问问自个儿的心。 那所谓武林绝学,亦不过以讹传讹罢了。 因此那当时,我也未曾想起来,人说的云林山寺,便是在青城一带的山林间。 我离开那寺院要回城中住店,半途却忽觉心口作疼。 这样的情况,已非第一次。 早时久久才发作一次,近来却频繁得紧… 我这回有些忍不住,气息不 凌 ,连半步都没法儿走。 我只觉着眼前一片暗。 待到神思清明时,眼前是黑黝黝的天,以及随风拂动的林梢。 周围传来劈啪响声,似是柴火正旺。 我还有些恍惚,想着要坐起来,却听一声不要动。我顿了一顿,才循声侧过头去。 火堆前坐了个人。 我盯着那人一会儿,才发觉那一身是僧服。 那是个僧人。 他手上握了一 稍 的树枝,前端串了两颗馒头,正用着火烤。 「一会儿就能吃了,请施主再躺一会儿。」他说。 我沉默转头,并不理会他的话,仍是支身坐了起来。 但一动作,就觉着浑身难受。 我不 皱眉,按住心口。 「施主约莫受过严重的内伤吧?只不过,虽有痊癒之相,其实却是一直没疏里好。」他平淡的开口:「血行淤滞,影响了心脉,所以 痛难忍。」 我静静地看向他。 他也望来,朝我一笑。 「贫僧要是想害施主,一早趁施主晕了行事儿。何况,贫僧同施主之间无冤无仇。」 我微扬眉,半晌才开口:「你是谁人?」 「贫僧法号常慧。」 他道,将烤好的馒头递来,「吃上一个如何?」 常慧出自云林山寺。 那 他上城里置办东西,回头走在城郊的林道中,发现我晕倒在地。他通晓武艺,一探我脉息即知情况。 他身上有些固本培元的丹药,便是寺里老和尚炼製的。他与我说起来,口吻自然,似是不怕人知晓他出自何处。 他没问我如何伤的,就将丹药予我,指点我吐纳调息。我半信半疑的受了,听着他的引导,却真觉着 觉轻松不少。 不过如此吐纳,倒不似佛门一路。 而大约是出家人的缘故,常慧说起话,总有些禪味儿,可也非出家人一贯的迂绕作派。 他也实诚,讲了许多关于云林山寺的事儿。 比起来,我说得一点儿也不多。 等天光微亮,他 熄了柴火,同我合掌作揖,往另个方向离开。 我原以为自此别过。 我回到城中客栈收拾东西,但过了晌午才走。 出城不一会儿,眼看要下起雨,我望见前头的有个草亭,牵着马过去,却没想到再见到常慧。 显然的,他也没料到。 他身后还是负着竹篓,倒是手里多提了包东西。 所谓机缘,也许便是如此。 过后许久,常慧对我这么说。 云林山寺确实有个老和尚,但…已非从前的老和尚。 原来的那老和尚,是否真通晓古今,常慧说他不知,总之他在那儿时,就是现在的老住持了。 不过,有一件事儿是真的。 不是谁都能入得了山寺,不知为何特意寻去的人,都会 途在林间,最后无功而返。 他说,自个儿能去到那儿也是偶然。 如何的偶然,我没多问。 而他说,愿意治好我的内伤,但让我得应承一件事儿。 我想了想,便答应了他。 至于,是什么样的事儿,那已是后话了。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