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 昭蘅从睡梦中醒过来,浑身像是在哪里打了架一样,哪哪儿都疼, 宿醉之后脑袋更是裂开了似的。 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林嬷嬷在外头听到响动,赶忙捧着一碗水进殿, 凑在她边一点点喂她:“主子快喝些水,先润润嗓子。” 昭蘅真觉着嗓子干得厉害,就着林嬷嬷的手小口小口喝着水,诧异地问:“我昨晚上怎么回来的?” 她头疼裂,对昨天晚上的记忆还停留在给李文简敬酒之前。 林嬷嬷给她一边披外衣一边说:“昨儿晚上快子时了殿下才把您背回来。您醉得呀, 站都站不住, 还是殿下把您抱回屋里的。” 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涌入脑海,她隐约想起自己趴在殿下身上说胡话,要给他摘槐花…… 丑陋的醉态在他面前毕现无遗。 昭蘅一头扎进被子里,不想见人了。 * 安胥之到了白氏那里,白氏正在吩咐慧娘给七姑娘换衣裳,她身上那件衣裳太单薄。 长房的孩子们几乎都到齐了, 今晚都要随长辈们入赴宴。 “四哥哥。”七姑娘年纪小, 才六岁,正是嘴甜的时候, 看到安胥之便甜甜唤了一声。 “你来了。”白氏笑着对安胥之说:“等玥儿换身衣裳咱们就可以启程了。” 安胥之点点头, 温和地回白氏的话:“好。” 丫鬟领着七姑娘到次间换衣裳,白氏手头空闲下来,心疼地看向安胥之:“阿临最近公务是不是很忙?怎么清减了这么多?” 安胥之说有点。 白氏心疼得不行,原以为安胥之南下回来, 能好好地在家中养一段时间, 可没想到这几天他更忙了, 每天不亮便出门,深夜才回。 好几次她晚上看了老公爷回来经过他院门前,院子里的灯都熄着。 人也越来越瘦,眼可见地清减下去。 后辈听话肯上进,她这做祖母的当然欣。她不懂朝政,不过问他的公务,他从小就有主意,许多事情她问了也不会说,索不问,只道:“公务虽然要紧,不过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别跟你爹一样,忙得三餐不正,现在落下一身病。” 安胥之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应了声“是”。 态度恭敬得倒让白氏不好再说什么。 一家人出门到府前登车。 长房所住的地方距离府门还有一段距离,拐过花园,正好碰到安清函姐妹。 姐妹俩给礼数周全地给长辈们见礼。 安胥之立在一旁,等她们问过礼之后才向姐妹俩揖了一礼:“小姑姑。” 安清函看了安胥之一眼,笑着说:“小四郎现在是大忙人,我们去待月居找了你好几次,你人都不在。” “最近有些事情身,很少在府里。”安胥之说。 安清函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想过去跟你说一声,上次你从江南回来给我们带的茶很好喝。” 白氏走在前头,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诧异,长不是说他带的些小玩意儿回来吗?怎么成了茶叶? 安清岚注意到安胥之手里的盒子,问他:“你入还带礼物?” 安胥之低下头,视线落在怀里的锦盒上,说:“是给良媛送的贺礼,殿下册封她的时候我不在京城。听说今夜的宴席是她在办,便给她送了一盏琉璃玲珑掌灯。” “还是小四郎处事周到。”安清函笑地夸他。 安胥之收回目光,望着前方道旁一盏盏灯火,不由走了神。 他处事一点也不周到。 离开之前为什么不给找两个丫鬟?明明她年纪那么大了……为什么不告诉阿蘅若是出了急事可以报上他的名字去请殿下帮忙? 意外坠崖而亡,阿蘅不知所踪。所有的所有,都怪他处事不够周到。 认识这么多年,他自然知道对昭蘅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当时该是多么的绝望? 浣衣处的陈婆子犯事被处死,浣衣处的人换了大半……阿蘅去向不明,和她同住的莲舟、冰桃也不知去向。 阿蘅自入就一直跟着陈婆子,是受到她的牵连吗? 她现在在哪里? 一把锋利的刀闪着寒冷刀芒在他腔里拼命搅动,挑起他那颗血淋淋的心,捅到嗓子眼,又狠狠坠落回去,差点碎成齑粉。 他狠狠地闭上眼睛,将热泪憋回眼眶之中。 * 宁宛致在门口蹲了一下午了,她出来得急,连熏蚊虫的香草都忘了带,被中秋的蚊子咬了好几个包。 这个季节的蚊子可毒了,一咬一个大包,她低头挠,道上又传来一阵马车轮子碾过石板的声音。 “小四郎。”宁宛致趴在车沿上,看着缓缓步下马车的安胥之,挥动手臂唤他。 安清函噗嗤一声轻笑。 安胥之回过神,有些尴尬地转头望向白氏。白氏牵起七姑娘的手,朝他点点头说:“去吧,我们先入了。” 安胥之便向宁宛致走来。 天边暖黄的夕铺陈在安胥之脚下的路上,宁宛致垂眸,盯着地面上暖橙的光芒,他颀长的身影行走在这片光道上。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近,这片天地之间,落的金光照着他身上的洒金披风上。 雪白的帽檐,衣袂上的银线绣着竹枝,在余晖里泛着银光。 他原本是个极其温和的人,无论何时面上总噙着淡淡的笑意,润泽着他人的心窝。 可此时他角微耷,苍白而清瘦的脸带着冰沁的雪意,在晖的笼罩下,如同落雪的松针。 “小宁。”他站在了她的面前,声线清冷且平静地唤她。 宁宛致瞳孔微缩,不知为何,见他这副模样,莫名的眼眶发涩。目光触及他的脸,那一双剔透清澈的眼里为什么像是藏了很深很深的痛苦? 宁宛致嗓音发紧,问他:“小四郎,你遇到什么事了?” 安胥之站在光下,影子静静垂落,他望着眼前蹙眉的小姑娘,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忍着酸楚,喉咙更干涩:“小宁,我没事。” 小姑娘抬眼,润的眼眸清亮而柔和,白皙的脸颊被落照得微红,她瞪大眼睛说:“你骗人。” “公务太累了,所以有些疲惫,休息几天就好了。”他侧过脸去,眼睫眨动一下,分明角噙着笑意,半垂的眸子里却毫无神采。 宁宛致紧紧地揪住裙袂,冗长的沉寂过后,她抬眸看向面前的人,脸上浮起笑意:“阿爹说了,再忙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啊。” 他点头说好。 宁宛致盯着地上的影子片刻,又从袖子里翻出昭蘅绣的荷包,试探一般,递给他:“小四郎,给你。” 安胥之垂眸看了一眼,清冷的眸子里闪过疑惑。 宁宛致声音低低地,心虚地说:“我亲手给你绣的。” 安胥之不言,只见她的手在微颤,荷包上的竹叶似乎被风吹动,也在抖动。 不知为何,察觉到他盯着荷包的目光,宁宛致就心虚了,老老实实代:“我没这么好的手艺啦,是请良媛婶婶帮忙做的。” 安胥之站在浓深的影里岿然不动。 宁宛致不明所以,随即一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眼,冷清得像巍巍高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你……”她望了他片刻,再看向手中的荷包:“你不喜吗?” “小宁。”安胥之平淡道:“荷包不能送。” 不离身的小物承载着许多暧昧的情愫,应当慎重待之。 “为什么?”宁宛致眨了眨眼。 安胥之纤长眼睫垂下去,侧过脸:“你后遇到一个你喜的人,再把这个荷包送给他。” “我喜你啊。”宁宛致眨了眨眼,认真地说。 安胥之最近苍白瘦削,浓睫垂下,深深的影铺陈在眼睑下,弥漫着冷静而凋敝的清寒。 他淡淡笑了笑,身上的雪意抖落两分:“小孩子家家。” 被喜的人当做小孩,委实是件伤人的事情,她反驳说:“我年初已经及笄了。” “快十六岁了还不可以喜你吗?”宁宛致仰望着他。 女子十五岁及笄,然后就可以议亲了。以前小四郎总说他还是个小孩子,不肯接受她的喜。 现在她长大了,他为什么还是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安胥之垂眼看她。 “小宁。” 天上的飞鸟鸣唱着从头顶掠过,投下影子在她侧脸轻晃。 “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小孩子,就跟小五小六小七她们一样。” 宁宛致听明白了,她盯着摇晃的树影,有些难过地垂下了头,手紧紧地捏着荷包,半晌才仰面问他:“小四郎,你不喜我,是因为有喜的人了吗?” 安胥之袖中的手悄然捏紧,好半晌才道:“是。” “我早就该知道的。”宁宛致心下异常荒凉,注视着他的瞳孔,似乎将这面容刻进心底,红着眼睛向他道:“你喜的人一定是很好的人,一定是才貌情家世上等的淑女。不像我,是个不服管教的疯丫头。” 安胥之闭上了眼,脑海中浮现出昭蘅的柔美的面容,缓缓摇了摇头:“我喜她,跟她的才貌、情、家世都没有关系。” “那你为什么这么不开心?”宁宛致了鼻子,克制住将要落下的泪:“因为你跟我一样,喜的人不喜你吗?” 她看出来了,从他走下马车向她走来的第一眼她就看出他的落魄与寂寞了。 她的兄长和嫂嫂互相重,兄长每天都容光焕发,风得意。 不像他,这么落寞。 安胥之没有回答她,他说:“小宁,以后你也会遇到一个人,慕你的天真纯粹,包容你的心大意,理解你的天马行空,不计得失地重你的一切。” 宁宛致点点头,眼神空茫地落在手里的荷包上,有些手忙脚地将荷包重新收进袖子里。 “我明白的。”她颓站着,半晌才安安静静地笑起来:“那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吗?” 他笑了一笑,慢慢道:“是的。”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