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一见是孟秩,拱手道,“孟府令漏夜来此,不知何事?” 他边说边看向孟秩身边的人影。那人一袭黑袍默然伫立雨中,看不清眉目。 黑袍之下,那人的目光也看向了他,又好像毫无障碍地透过他,看向无际雨幕中不可知的远方。 他莫名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就听孟秩道,“今夜上元,主公让我来探视凉公,并送一些节的礼品。漏夜叨扰,实为避人耳目。” 曹原是凉州牧,隐居江州后,私下皆以凉公称呼。 孟秩是魏淙旧部,忠诚向来无可置疑,又当了多年的永安府令,管事也认得他,又见他道破曹身份,应该确实是君候让他来的。 但是保险起见,他还是问道:“孟府令,可有令牌?” 孟秩说罢掏出一块桐木牌,进出凉公府的人员皆需要上报,并派发出入令牌,此桐木牌是黑袍人替他伪造的,制作巧足够以假真,加上有孟秩的身份摆在那里,管事细看了看,便道,“跟我来罢。” 厅堂宽敞富丽,厚重的家具在雨中散发出一股幽沉的檀木香。 曹在一名年轻侍婢的搀扶下缓步走出来,西征结束后的几个月来,他的身材臃肿了不少,养得是面白体胖,颇有一副富家翁的仪态了。 那个曾经驰骋沙场、雄踞西北,属下数十万凉州的一方诸侯,如今唯独那颇带嚣气的浓眉和光聚敛的三角眼,依稀还留着那么一丝桀骜的枭雄气。 曹似乎对现今的生活还算意。魏西陵果然是一诺千金的人。 豪奢的府邸,锦衣玉食,成群的仆从,享受着和他在西北别无二致的诸侯待遇。唯独这江南的天气让他颇为不适应,西北的冬天凛冽干燥,冷得利,不像这江南的冬天,连绵数十的细雨,冷,寒意刺骨,他浑身的关节都阵阵酸痛。 所以孟秩他们一进门,曹立即就吩咐下人把门窗关紧了。不让外面的风气渡进来。 屋子里火炉烧得很旺,又又闷。 屏风前,曹倚靠着描金檀木凭几,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孟秩,懒洋洋道:“没想到时至今,老夫还有客来拜访。但老夫和孟府令可没有故旧。” 孟秩是个武人,向来直来直往,也不会奉承,于是道:“实不相瞒,我今前来是想求教曹将军一件旧事。” 曹脸上出一丝不悦:“老夫年纪大了,记不好。很多过往的事都记不得了。” 孟秩却不识趣,追问道:“这件事曹将军应该还有印象,那是当年兰台之变后,蛮夷入侵中原,魏老将军北上御敌,与曹将军相约会师于上禄城。” “我所知道的,在凉州时就已经告诉魏将军了。”曹不等他说完打断道,随即脸一变,倨傲道:“我没必要在你面前重复一遍。来人……” 但送客两字,他还没有说出口,忽然一缕幽凉的夜风裹挟着雨夜充沛的气掠过他的鬓角。 紧接着,他的目光仿佛瞬间穿透了院落、街巷、城墙,看到了远处旷野上,一只寒鸦从枯枝惊起,扑棱着翅膀,如一支离弦的利箭般穿向远处沉的天际,蚀骨的寒意攀上他的脊背,室内的火光仿佛都跟着忽闪地暗了几分。 曹悚然一惊,他明明下令将门窗紧闭了,哪来的风? 森诡谲的气氛勒住了他的咽喉,他到一阵骨悚然,却发不出声,鼻尖渗出了冷汗,瞪着双眼盯着前方的虚空。 厅堂里,烛光幽幽地闪动着。 他听到一道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旷野传来,又若近在耳边响起。 “曹将军,把当年的事,再说一遍。”那声音清冷薄凉,像早湖面上浮动的冰。 曹乍然如梦初醒。抬起头就看到眼前站着一个人。 黑的袍服如夜幽寒,整个人似乎也透着黯昧不清的冷意,仿佛连烛光都绕开了他,将他大半张脸都隐在沉沉的暗影里,唯有下颌的线条分明,冷峻优雅,犹如雕刻。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孟府令。”那人边浮起一丝暗昧不明的笑意,“说实话,于你只有好处。” 此时孟秩正盯着曹,没有看到这个笑容,只有曹捕捉到了。 那笑意映着雨夜瑟瑟寒灯,诡清绝,像是饵,更像邀约。 老巨猾的曹立即意识到,那人提出了一个易。孟秩对此并不知情。恐怕这个武人,不过是被那人利用罢了。 曹眼睛微微一眯,开始掂量起手中的筹码。 其实这些陈年旧事他早就告诉过魏西陵了,换得了余生高枕无忧的生活和魏西陵承诺的保护。 再说一遍也无妨,这就相当于一货两卖。倒不如看看对方还会开给他什么报酬。 于是,他一五一十地将当年的事情再说了一遍。 黑袍人问得很仔细,包括一些细节。 比如当年的绣衣使者跟曹谈的内容,那份诏书上说了什么。 绣衣使者要求曹在上禄城停留两,那个时候,魏淙正在和曹会师的途中,途径葬马坡…… 黑袍人的语调像闲谈一般,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渐渐的就变成曹滔滔不绝的述说,细节比几个月前对魏西陵说的还要丰富。 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毒蛰和利箭,刺入孟秩的心底。 “当年兰台之变,北狄扫中原,魏淙将军既是皇室,又是诸侯联军的盟主,威望与俱增。如果最后他率领诸侯联军击退蛮人,收复中原,这是什么功劳?封无可封。就只能杀了。” “何况当年士林那些人整天鼓吹国赖长君,陛下和王氏能不慌吗?” “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北狄蛮人之手除掉魏淙了。” “至于萧暥,他自己撞到刀口上,在这个时候赶去葬马坡,他如果不去,这事儿也未必能挨到他。” …… 孟秩的脸从苍白到铁青,再到脸上的肌阵阵扭曲搐起来,后槽牙咬出了血。 那么多年,他恨错了人! 他握紧拳头,目光犹如尖锥一般刺向曹。 当年迫于绣衣使者的监督,曹不能进兵和魏淙汇合,这他明白,但是…… “但你事后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他低吼道。 曹眼一翻,这些武人只知道打仗,本就不懂得权力斗争中的水有多深。 他道:“老夫若说出来,矛头将直指陛下和王氏,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留着后手?老夫当时只是一个西北边陲的将领,为何要冒这个险?” 孟秩额头青筋梗起,霍得站了起来。 黑袍人立即提醒道,“孟府令,冷静,凉公如今是唯一的人证,君候才将他安置于此,严加保护。” 孟秩切齿道:“先生放心,加害老将军的是皇帝和王氏,我不会迁怒他人。更不会对凉公不利。” 黑袍人点头,孟秩毕竟当了多年的永安府令,轻重缓急拿捏得住。他把情绪都控制得很好,自始至终,他说话都是哑声的,以免惊动府上的侍从。 “此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以免军中老兵愤怒之下,有人做出不智之举,伤及凉公。”孟秩道,“今夜之事,我必守口如瓶,请萧将军放心。” 黑袍人轻叹道:“其实,这正是主公忧心的。” 孟秩一愕:“萧将军有何忧心之处?” 黑袍人却似有难言之处。 “先生不要见外,我的意思是……”说话间他颇有惭,愧疚道:“前番孟秩愚昧鲁,对萧将军多有得罪,万死难辞,如今若有用得到孟秩的地方,先生尽管开口。” “既如此。”黑袍人侧首看了一眼曹,轻道:“主公之忧在于,凉公作为此事唯一的人证,如今已年过花甲。秋还余几何?” 孟秩立即明白了,虽然曹在这里锦衣玉食,君候对他严加保护,但是将来之事不可说,曹年纪大了,如果曹死了,人证可就没了。 黑袍人道:“唯有让凉公将当年之事写下来。主公方得安心。这也算是我此来的目的。” 孟秩想了想:“先生考虑的妥当,得让他写下证词。” 他立即寻来了纸笔,往桌案上一摆,一脸严肃道:“曹将军可否把你刚才跟我说的,都写下来,并签字盖章。” 曹小眼睛狡猾得转了转,他知道,他在这里有锦衣玉食的待遇,一方面是魏西陵一诺千金,承诺下的必然不折不扣地做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是当年之事的人证。他手中有筹码。 但是这一写下来,这筹码就相当于出去了,这对他可是大大不利。 于是他手一摊,“事关重大,老夫今夜疲惫了,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不如容老夫回书房仔细斟酌后落笔,以免谬误,隔天孟府令再来取罢。” 孟秩面一僵,明天他就不是永安府令了,也就进不来这个宅子。但是他又不能催着曹今晚就写下,一时间束手无策。 这时,黑袍人缓步走上前,静静道:“孟府令不必为难,可否容我和曹将军单独说几句话,我想我有办法劝他写下来。” …… 孟秩站在厅堂外,盯着雨水顺着屋檐淌下连成了水帘。 风吹过廊下,树影晃动,映照在墙壁上暗影憧憧。他回头朝厅堂看去。 门关着,有灯光隐隐透出漏窗。 厅堂内,曹开门见山道:“先生支开孟府令,必有指教。” 黑袍人看着室内奢华的装饰,略带惋惜道:“曹将军打算在此度过余生吗?” 曹凝目注视着他,戒备道:“战败之人,承蒙魏将军不杀,还有别的选择吗?” 黑袍人叹道:“曹将军还是信不过我。不肯坦诚相告啊。” 曹被他一语道破,干脆道:“先生要老夫相信,也该拿出点诚意,不如坦率告诉老夫,你是谁?来此何干?” 黑袍人道:“我不能告诉曹将军我是何人,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目的。” “我要让曹将军再回凉州,重新成为坐拥数十万凉州军称霸西北、威慑四方的诸侯。” 他的声音很轻,却似重重一锤砸落曹心底,起轰然的声响。 曹的眉头不住耸动了下,眼前仿佛再次看到西风卷起雪沫,烟马嘶的战场,那连绵的群山下巍峨的城墙,沉重的城门开,光照着城门上硕大的铜钉反出刺目的光芒,披甲执锐涌出城门,在雪地上踏出凌的马蹄印。 他死死盯着黑袍人,拢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拳,小眼睛里却疑云重重。 沉默半晌,他一字一顿道:“要让先生失望了,老夫乃此间一富家翁而已,安敢再指望回到西北。” 黑袍人边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曹这反应,他毫不意外。 曹果然是老巨猾,他生怕自己是魏西陵派来试探他的。 看来他还是不了解魏西陵,以己度人罢了,魏西陵做事光明磊落,不会行此诈术。 他淡淡道:“曹将军困在此处数月,大概不知道外边发生的事情,那么我就告诉将军罢。” 曹靠在凭几上,装出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暗中却洗耳恭听。 “两月前,萧暥从凉州撤军,如今镇守凉州的是曹将军的次子曹璋。” 曹眼皮跳了跳:“璋儿?!” 他声音清冷明晰,“曹二公子现在已经是皇帝亲任的凉州牧了。不但如此,曹将军的前属下崔平等人依旧任原职,凉州军旧部都保留了下来。如今听候曹二公子调遣。所以,凉州实力犹在。” “二公子虽然是萧暥委任的凉州牧,但他更是曹将军之子,绝不会忤逆将军,只要曹将军能离开此囹圄,回到西北,便是登高一呼百应。” “届时,曹将军旧的麾下将领,几十万凉州军将会再次拥护曹将军为凉州之主!” 曹掩不住目光,猛地直起了背脊:“璋儿一向对老夫唯命是从,是个老实的孩子,崔平等将也还堪用。但是……”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