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在逗鹦鹉,有的遛狗,有的端了个小紫砂壶,杯也不拿,正端着壶仰头喝水呢。 唐荼荼脚下顿了顿,一时间以为自己走过了头,走到了别人家院子。不然,怎么这么多四五十岁的老大爷? 可华老太爷也在里边,照旧穿着他昨天那身马甲,手里拿着快板,来了段珠算数来宝。 “一归如一进,见一进成十。二一作五,逢二进成十……千十相望,万百相当。六已上,五在上方……” 十多位老大爷,有的负手看着,有的哈哈大笑,有的跟他摇头晃脑地背起珠算口诀来。 竟然全是账房先生! 唐荼荼惊呆了。 昨晚上听娘说西园这边住着的是“账房先生们”,唐荼荼就有所留意,以为是两个三个,就算多点,撑死五个。 却万万没有想到,所谓的“账房先生们”,竟然是一群?! 她挨个数了数,好家伙,数出来十二个。家里多大的买卖,需要十二个账房先生,还是住在家里的?! 唐荼荼数傻了,半天没回过神,只听华老太爷跟那群账房先生道:“喝茶的逗鸟的都完了没?咱开始吧?” 一群老先生,算盘拿了一辈子,已经成了吃饭睡觉都离不开的物件,全在侧系绳儿挂着,绳儿也不解开,拿起算盘来,就各自或坐或站地寻了地方。 忽有一位老先生一抬眼,看见了园门处站着的唐荼荼。老先生先是皱眉,很快了然:“老爷,这是你家孙闺女?” 华老太爷回头望,脸褶子笑到了一块去:“荼荼?怎的这么早就醒了?饿了没有,姥爷让厨房做饭去。” 唐荼荼笑说不饿,问:“姥爷,这是做什么呢?” 瞧她眼睛晶亮,知道丫头是兴趣,华老太爷领着她往里走。 “一群老家伙们,怕脑子钝了,每隔上几,就要趁着早上比比算盘。彩头是二两银子,谁算得最快,银子就谁拿走。” 唐荼荼笑道:“二两,这么多呢?” “小打小闹罢了,平时谁的账算错一回,也要扣半两呢。” 华老太爷正说着,却见荼荼突然蹲到了地上,捡了颗趁手的石子,找了个石阶坐下了。 “大早上的,别坐地上,多凉啊。”华老太爷不明所以,忙吩咐仆从:“快给二丫头拿个垫子来。” 垫子很快取来,唐荼荼垫在石阶上,重新坐下。周围一群老先生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们祖孙俩。 唐荼荼也不好意思看他们,只冲着华老太爷笑。 “姥爷把彩头准备好吧,别怪孙女不孝顺,今天这二两银子我拿了。” 第28章 “该付九百六十二文,实付一两三钱散银,小二找余……” 华老太爷眯着眼睛对着本账册,一句一句地念。 四下噼里啪啦的,全是拨算珠的声音。 唐荼荼听着数,捡的那块石子也没用着。几乎是华姥爷话音刚落,她就报出了结果。 “全天进账九两二钱,本钱四两三,赚四两九,小二多找了十个铜板。” 她左边,坐在棋桌上的老账房“嚯”了一声,惊奇道:“和我拿算盘打得分毫不差!” 周围老先生看她空着两只手,都不信这个:“老爷跟你家孙闺女串通好了,落我们面子来了是吧?快下去,我来念个题!” 那位老先生喜眉笑眼地站到最前头,这回不念账本了,他随口出数,加了减减了加,念了十几个数后,让翻个两番,又加加减减,再取五分之一,这就是算加减乘除混合了。 这回数字大,唐荼荼心算有点跟不上,她以五指代替算盘,十手指灵活得不像个胖闺女。 一群人只见她左右手指屈伸连点,照旧是老先生念完,唐荼荼就报了数。 “怎样!是不是这个数?”周围好几位老先生不差那二两银子,都没打算盘,只盯着唐荼荼瞧,见她双手这一通比划,竟然得出了数? 忙问周围拨算盘的老先生们,这回算得对不对。 竟然还是对的! 一群老先生都震惊起来,看出她尚有余力,老先生念题的速度还跟不上她手指比划的速度,每次比划完了,她都要停一停,等着念下一个数,分明是更快也能跟得上。 “嚯,丫头神算子啊!” 唐荼荼只笑,不说话。 她对数字至极,但凡是数字,不管听觉记忆,还是视觉记忆,她都能记很久。那幅京城舆图,她画了小半年,把自己画出的四十多座坊市尺寸、各家官署衙门占地面积,走过的每条大街宽长,全背清楚了。 珠心算和手算,又是上辈子她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换了个朝代也没忘。 这下,一群老先生谁也不跟她比了,挨个坐到她面前那张棋桌上,轮着出题。一群人挨着出了一圈题,无一错,终于相信了她这心算的本事比拨算盘快。 华老太爷大笑道:“哈哈哈,亏你们各个趾高气昂,连徒弟都懒得带,嫌徒弟这个笨,那个慢,这会儿竟连个小丫头都没比过!” 老先生们不理他,惊讶地围着问:“这手心算,是谁教你的?” 唐荼荼含糊道:“我哥教的。他在书院会学明算科,等进了国子监,还有更厉害的明算老师教。” 一听书院和国子监,老先生们就不再问了,岳峙书院在京城是榜上有名的书院。乡试开考以后,华老太爷更是吹嘘他外孙好几天了,院的先生都知道那位小少爷文才厉害。 可只旁听她那哥哥讲几句,就能有如此造诣,也是难得。 有先生唏嘘:“可惜是个姑娘,将来迟早要嫁人的,不然学学做生意多好。” 也有的先生道:“咱家三当家算数也厉害,但三当家不会使算盘,她得拿纸笔才能算。三当家常挂在嘴边的,不就是她‘要招个婿进来’么?” “丫头也招个婿多好,老爷的家业也不用全给那几个傻少爷祸祸。” 他们一群账房,当着华老太爷的面儿吐槽他几个亲孙子,华老太爷也没恼,笑着挥挥手:“都散了吧,荼荼得去吃饭啦,丫头刚才就饿了。” 这才把唐荼荼从人堆里扒拉出来。 祖孙俩朝着东园走。 华姥爷看着她,慨道:“刚才看着你,我就想起了你姥姥。这比算盘赢赏钱的玩法,还是你姥姥想出来的,那群账房里头——” 华姥爷回头去指,指了几个四十多岁的先生。 “——那几位,你看见没?都是你姥姥教出来的。我们刚来京城落脚的时候,整条街上啊,数你姥姥算数最厉害,不论客人进来买了什么东西,客人往手里拿,跑堂的跟着念一遍买了什么,等客人走到柜台前,直接钱就行——你姥姥已经算完啦!” “她算盘打得也好,俩手各拿一个算盘,左手算,右手核,算完两边对一遍,数一样,就是算对了;数不一样,重打一遍。我俩每到月底,点着油灯坐窗前核账,我核完两本,她能核完一沓儿。” 天津话味儿重,华姥爷一张嘴,就跟唱数来宝似的,他来了京城多少年了也没扭过来,反倒把周围一圈人都带跑偏了,成了这个调调。 唐荼荼听着有趣,一个劲儿地笑。 华姥爷叹口气:“你姥姥呀,就是命不好,穷出身,嫁了个更穷的我。年轻时跟我吃了不少苦,东跑西跑地进货、挑担子,多少风风雨雨跟我一块扛过来。” “妇人不能吃苦,一吃苦就老得快,病得早,她四十来岁时得了心疾,心疾熬人,走的时候也难受,不是安安稳稳走的。” 唐荼荼不知说什么好,抿着闷了会儿,憋出一句“您节哀”。 华老太爷摆摆手:“姥爷年纪大啦,这两年腿脚也不利索啦,说不准哪天就见着她了,前后脚的事。能多见你们一回,就是好的。” 唐荼荼心里那股“这不是我亲人”的疏离,又如洋葱一样,猝不及防地被人掀了一层,辣得她眼睛都花了。 “……我和哥哥,以后多来看您。” 快要走到饭堂时,华姥爷越走越慢,渐渐顿住了脚。 他眉心聚拢,盯着荼荼看了会儿,忽然又道:“荼荼,姥爷再考你一题。这题难,不要急,你好好算一算。” 唐荼荼忙道:“您说。” “你知道咱京城多少人口吗?” 唐荼荼道:“一百五十万了。”她从唐老爷那儿听过一嘴。 华姥爷点点头:“文宗三年,整个直隶省,垦田数实载为二千八百万亩,其中一半地种庄稼,良田、瘠土四六开,均下来亩产不到两石,出谷六分。京城丁壮五十万人,一天口粮算二斤,妇人小儿老人百万,每天的口粮差不多斤半。河北天津两府,人口是京城的五倍有余——直隶省每年自己产的粮食,够不够吃?” 盛朝一石约莫为一百二十斤。唐荼荼果断摇头:“不够。” “差多少?” 唐荼荼:“三十三万万斤左右。” 华老太爷道:“错了。” 唐荼荼愣住,飞快重新算了一遍,正要说自己没错,华姥爷却叹了一声。 “京城豪门世族那么多,奢侈无度,浪费了的也多,加上番邦异族的动,一年的缺口约莫是五十万万斤。” 差这么多? 唐荼荼瞠大眼睛。 华姥爷又问她:“知道缺的粮食从哪儿调不?” 唐荼荼犹豫着揣摩:“江南?” 华姥爷赞许地看她一眼,补充道:“多数从江南调,少数出于黄淮——主要是河南省。咱们继续。” 华姥爷眉眼一凝,语速越来越快,丝毫不见老年人该有的迟钝。 “京城每每过不完夏,就吃空了去年的秋粮,但此时江南赶上梅雨季,漕运不通,只能先从黄淮调些粮。黄淮比江南近许多,可是走陆路,漕卒就多,一路缓行,至京要耗损三成——黄淮需要调多少粮,才能解直隶三个月之急?” 唐荼荼掐指算了几息:“十九万万斤左右。” 华姥爷点头,又道:“吃完这三月,江南的秋粮就到了。秋粮走大运河北上,行程极快,漕卒也少,路上损耗仅为一成,余九成。进了直隶,进入各府粮窑存放,要填仓位,才能保证直隶百姓到明年夏天六月的用粮。” 华老太爷紧紧盯着她,几乎句句紧:“各城除了粮仓,还有两座常平仓,是避免城中缺粮时、谷贵伤民而建的,也得填。那需要从江南调多少粮,才够直隶吃到明年夏天?各城的粮仓多大?京城的常平仓,又有多大?” 唐荼荼:“……” 华老太爷哼笑一声:“怎么,算不出了?” 唐荼荼讷讷道:“需要调十六万万斤,一千四百万石,才够吃到明年。粮仓和常平仓……算不出来,我不知道粮食是全放入粮仓,还是卖给百姓一部分后,再把剩下的去填仓?” 她越说越没底:“……东西市的常平仓我倒是见过,按面积估算,可能能放个……五十万石粮?” 华姥爷不可置信道:“你算出来了?” 先头,账房先生们夸唐荼荼术算好的时候,华姥爷还只是笑,眼下目光里是惊奇。 他恍神了好半天,眉头才松懈下来,似一瞬间豁然开朗,脸上的褶子全堆成了笑纹路。 这干瘦的老头紧紧抓住荼荼的手,话都说不囫囵了,哑声慨道。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