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 颐殊读过那么多话本,理论很丰富,只是缺乏实战经验。一来,他答应了她入琯学,是该给一个好脸,二来,他说使别人对她尊重,很有可能为她平反抄袭一事。 她煮好白粥,双手端过来,蹲在他面前,酝酿一番:“你就吃一点嘛。” 他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触动,怔怔望着她。 她不知还能说什么,就想象小匿生病,照顾他的时候:“唉呀,我知道白粥不好吃,没滋没味的,但是哪里去找其他食物呢?养伤期间少油少盐,清淡一些为好……” “姝儿。” 她拌着粥里的白菜,听到这句愕然抬起头来。 随后反应过来他大抵是在想念里那位舒贵妃,谢芷舒。 他眼中光点摄动,迟缓地抬起手,那是一种难以置信又卑陬失颜的惊喜之。 但他终究没有碰到她的面颊,而是忍痛放下手,翻过身去背对着她。 颐殊怔愣几息,把碗放在席榻边,退出去了。 - 她记得他说覃隐随同他来夏藐,不知会不会也在寻找。竹筒做的木碗在溪水中轻轻摇摆,晃出几个碧波,她心神了池,洗个碗洗了半个时辰之久。 回到房屋,他问她做什么去了,那么久。 帝王多疑,果不其然,难道他怀疑她出卖他? “越王勾践都卧薪尝胆了十年,您这离开我一会儿就开始寂寞。” 她把装碗的木桶放下,状似无意地问他:“陛下,您刚才是怎么了?” 她曾在某天夜里听到他梦呓“舒儿”,但她想起中还有位舒儿,谢芷舒。总不能是都有个发音相同的舒字,他便将她当作寄托思念之情的对象。 他要跟她说说,她可以开导开导他,这下不能再说在这寂寞没人陪他说话。 “跟你没有关系。”并不反常的冷漠,“还有,我等一个人等了八十年,不是你说的十年都等不起。” 八十年?有八十岁吗,这么夸张。 谌晗垫垫枕席:“你刚才又在想什么?” 她话语含糊,还是答了:“夫君。” 他问:“不应该是亡夫?” 什么都对,什么都不对,她懒得跟他辩驳,算是默认。 “怎么会喜上那种老头子?还好死了。”他不屑。 “死的人是谁还不知道呢……”语焉不详,声音很低。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改嫁了,这样生活好的。” 他沉默良久:“你凭什么不改嫁?” 她又一次愣住,这哪有什么凭什么。 “他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的?!”他顾不得伤口撕裂,展臂指向侧旁厉声质问她,“你要为他关闭心门,再不接纳其他人进去?” 她被震骇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他又道:“懂了,你心里还有其他人,但跟他没有可能,宁可守着亡夫过一辈子。” 颐殊蹙眉:“你不要欺负我没有尊贵的身份不能对你大吼大叫。” 平静几许屋子内又空寂很多,谌晗道:“你喜他什么?” 颐殊不知所措,她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屋外响起嚎声。 她连忙生起火堆,有火光,野兽自然就不敢靠近了。 - 遽然听见嚎,覃隐突然扑跌下身,双手撑地,他下意识捂住双目,害怕泪不止的病被人瞧了去。身旁同样在草丛搜寻的士兵注意到异常,忙扶他在石头上坐下。 “有一年,”他轻声慢语讲道,“我为了躲避追杀,逃至山中藏身,大抵一个月过后,正当以为逃出生天时,突然听见了嚎。正因为祸,掩护我逃走的义士死了,又被追捕者逮到,囚折磨我数月。这具身体就是这样,触及到了之前类似的不好的事,产生的反应就在提醒大脑找回记忆,记起这些事。” 那士兵说:“大人坐着,我通知人手,再带您回去。” 他拿下衣袖,轻轻拭了拭泪痕:“不必,接着找。” 那士兵抱拳下蹲:“大人!您已几天未曾好好合眼,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 覃隐一般不在无用的事情上坚持:“回去吧。” 刚至山下,传来急报:“大人,邧国公府宁家出事了。大公子宁赜赌输了钱,把他父亲的官爵都赔了进去。宁二公子已经去处理这件事,蒋公子也……” 真是祸不单行。覃隐按着侧额闭眼,是被设局套了。 那人揪住宁赜生好赌的特点,他将他父亲手底下官员的官爵拿去变卖。卖官鬻爵,一旦查实,都是轻则罢官免职,重则抄家问斩的大罪。 营地人马穿行,不分白天黑夜有人巡逻站岗,没没夜地找。 覃隐无声叹了一息,睁开眼睛:“备马,回玦。” - 马车上,山路幽静崎岖,他坐在车里端详着手中的琉璃蛊。 他朝外问道:“她还好好地在曲家吗?” 赶车的人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心虚:“是。” 琉璃蛊是隗逐给他的。那隗逐扮演完横死的方士,用草药熏出伪息虫,取下面具便来见他:“大人,任务已经完成。”从潜伏入,到赴桃花宴,每一步都顺利无碍。 覃隐问:“你还有些什么蛊虫?可有能追踪目标的那种?” 隗逐取出这只琉璃蛊:“大人可有听说过青蚨生子?取其子,母必飞来。用青蚨母子血各涂在钱上,涂母血的钱或涂子血的钱用出后必会归来。” 琉璃蛊中的就是子虫,而母虫在她那里,种养在银魈天龙体内。子虫可以反映出母虫的状态,母虫的状态又随宿主的变化而变化,血,受伤或死亡,都可得知。 子母平安无事,没有任何异样。 马车忽然向前倾倒,许是这段路况不佳,但紧接着,他就觉到了危机。 走出车厢外,四周已经无人,树林幽暗茂密,荒凉僻静。 竟真是有内鬼。刺杀皇帝的人就潜藏在搜寻山野的护林军或军之中。 那赶车的马夫坐在树杈上,低幂篱边檐:“翡玉公子,只能说你运气不好。” 他没将牙错带在身边。他让牙错留在玦城保护曲家人的安危。 “我知道你惯会使毒,”那人说,“我允许你出手自保。” 说着,慢慢从坐着的树杈上站立起来,他左手不知何时起执一柄月牙弯刀,刀上的沟壑纵横勾勒出梼杌形状,在月光下闪烁着猎猎寒光,冷入骨。 覃隐不自觉退后一步,他本无力自保。 那人脚掌发力,踏断树枝刀尖直直朝他面门而去,覃隐躲过第一下,避开要害,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坚持不了几个回合。 杀手不用如何试探,轻易就分辨出他不是习武之人,反倒放慢了动作,戏耍起来。 好机会。放松警惕正是他要的,覃隐捂住腹伤,向后跳摔,伸出右臂出藏弩,孤注一掷。 微型弩箭正正中中入那人的额心,不偏不倚。 幸好,箭头上涂了毒药。不幸,他中的刀上也淬了毒。 - 颐殊 覃隐扶住树干,步履艰难地往前走,他的手离开那树,树上就留下一个血手印。 冷血动物对血腥味之,一条毒蛇盘踞在树上,他没能注意,仅仅路过就被蛇发动攻击咬住衣角,予以警告,警告他踏入了它的地盘。 他趔趄摔倒在地,腹背花纹错的蝰蛇吐着信子,示出尖牙,发出嘶嘶威胁声。 天地间除风声,树叶婆娑声,毒蛇示威声,还有他拖长凌的呼。 他拿开捂住伤口的左手低头看去,手心反着光泽的血,失血程度或已到达零界点,他又撕下一道中衣下摆,替换早已浸透风干的布条重新包扎。 不远处有光亮,找到水源之后他就可以解毒,伤口不是大事,只是这刀尖上的毒,致使浅浅的伤口久久无法凝固愈合。他挣扎站起身往前走,就往光亮的地方过去。 但是很快,他就听到了两道笑闹声。 那两人衣着朴素布麻衣,应当是住在深山的农户,而且男子拄拐,行动不便。他正要过去,听见背着竹篓的女子问男人:“这不是山药!再给你一次机会,猜?” 他顿住脚步。现下的状况,不能保证没有人跟着。 他的这一行动很有可能把刺客杀手引来。 他决不能过去。 仅仅只是想到这种可能,他就返身离开了农户,朝另一个方向漫无目的地游。 到了一条溪边,他找到一段空心树桩,颤抖着手解下手链佛珠上的解毒单,放进水中溶化,匍匐在树边上虎咽地啜饮。 再到溪,解下上布条,清理伤口。简单处理完毕,他靠在一棵树下休息。 难以抵挡的困意就快将人击倒,他看着手心那只琉璃蛊子虫,它依然活蹦跳。 - 他想起小时候曾有一次,母亲父亲站在池边喂鱼,母亲突然又笑又叫,又跳又闹,他想过去加入他们的快乐,却被父亲严厉地呵斥不准过来。 幼小的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委屈的眼泪涌上眼眶,又憋回去。他的人跟他的眼泪都留在原地没有动过,父亲带着母亲回了屋,他倔强地还在那里站着。 他想看看他们多久会记起他。他们没有记起他。 他在外边睡了一晚,就只是睡了一晚。 第叁天,天边的曙光唤醒清晨梦境,第一缕朝升起,他选择忘掉所有,张开怀抱,伸展手臂,如自由蹁跹的蝴蝶,呼啦啦往家的方向跑去。 长大后的他扶着树干站起来,掸拭掉衣袍上的灰尘污泥,凭借着太升起的高度,判断出时间接近正午。伤势已稳定许多,大抵可以靠着少时在山中生存的经验,走出这片山林。 - 颐殊蜷缩在石榻上,谌晗坐在榻边垂首看她,拐杖倚着边沿靠在一边。 “不能等了,今回玦城。”见她睁眼,他立即宣告他的决定。 目前他躲在深山中的事只有尹辗知道。她派曲甲第去尹府送信,做联络的中间人。近来收到的密保,都是局势已暂时稳定,但朝堂底下依然暗涌动。 颐殊没有多问,而是起身收拾东西。谌晗坐在边,犹如端坐龙椅,他问:“你回去第一件事情打算做什么?”若是不急着回家,他就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派人保护。 “去,去见一个人。”她结巴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反而加快了。 谌晗以为那个人会是她的亲人,他如赦免囚犯般宽容大度,低头转着手上的玉镯。他看了看颐殊的手腕,以帝王之姿下令道:“把佛珠取了。” 他剥下玉镯递给她:“带上这个。” 她迟迟未接过,谌晗看着她:“若你抗旨,朕治你的罪。” 如今他伤势已大好,回到玦城,他还是那个至高无上的皇帝。 她突然回身在喝剩的酒水里放了什么,再趁行动不便,酒杯递到他的边,捏着他的下颌,手上用力一扼,强行灌了下去。 谌晗放大的瞳孔与无序的呛咳都加重了这件事的严重:“我杀了你!” 她居然敢对他用毒!他刚站起来,她踢倒他的拐杖,他又踉跄跌坐了回去。 “这是同生共死蛊,你不是也见过我用虫子炼蛊的书,若我死了,你定活不成,其余没有任何危害。只是担心陛下出尔反尔,做的一点保障措施罢了。” 她将颤抖的指尖藏到身后,谌晗锐利锋芒的目光刺向她。 “……你都在骗我?”他隐忍夹杂着愤怒,“这一个多月来你都在骗我。” “是你要我自欺欺人地对你,如今又想反悔,掩耳盗铃,贼喊捉贼?” “我以为后期多少会带点真心,真假参半也好……你果然是一点没变。” 这些话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因为不理解好笑程度也直线上升。 她慢慢蹲下身:“换个角度想,若陛下有事,我也要随陛下去了,这样是不是好很多?” - 车辕至玦城,颐殊离想去的地方还有老远就下了车,她在胭脂铺化了淡妆,戴着幂篱,独自往目的地找去。到覃府时是落时分,老曹看见是她,医馆匆匆忙忙关门歇业。 她没能赶在大门最后一丝合上前闯进去,只得在未关严实前使劲拍着门扇。“老曹,老曹,是我呀,你让我进去见见他,我有话跟他说!” 她想告诉他,她拿到了入琯学为学士的牒文,迫不及待地同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老曹说:“公子不在府里!他去别的药馆买药材去了!”说完将大门重重关上。 她一间一间药馆地找过去,掌柜的都说他没在,没来过。也都是接二连叁地关门,老百姓出而作落而息,都想早早回去,没力应付找人这项琐事。 颐殊坐在路边,槐树的树干苍老褪,叶子都变黄了。她的脚很酸,捏着腿肚子,细微的马车铜铃声在吆喝叫卖消失了的街道格外清晰,越来越清晰。 马车在她面前停下,尹辗躬身从车内钻出来:“颐殊,回来了?” 颐殊心想,想见的人没见到,不想见的人倒是一来就见到了。 二人坐在马车里,她低头看着膝上公牒,殊不知对面的他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你是想去找隐生?”尹辗道,“坏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她自知理亏,不多言语,最近尹辗看到的她,都是愁美人的姿态,西子捧心那般。 他一瞬间明白了覃隐对她的招惹,即使见面就吵,针锋相对,也好过没有反应、没有情绪。 尹辗扫一眼她手中的帛书:“你的目的达到了,然后想怎么办,跟他?” 她再也不是无处安身的了,她为自己谋得了一份可靠又喜的倚仗。 但她不会也不敢去想后面的事情。 “虽然他对伤害是免疫的,但也由不得你这样作践他。” 马车在尹府停下,尹辗冷漠道:“别跟任何人说你在我这里。”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