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澜芷言尽于此,剩下的抉择,她就没办法干涉了。 离去时,陆淮深送她出去,等电梯时,季澜芷跟他道了个歉,说:“我跟江偌说了你爷爷想见你的事,本来想让她劝劝你,但我好像说得不是时候,江偌心里还有疙瘩……总之,希望你们原谅。” 季澜芷是个很懂分寸的女人,在陆家,陆淮深尊敬的人仅有两个,一个是陆家姑姑陆苇云,一个是季澜芷。 此事,季澜芷的愧疚大于担心陆淮深生气。 陆淮深说:“没事,不用放在心上。” 陆淮深送走季澜芷,回到家里,江偌在沙发上坐着听歌看书,一直到吃完晚饭,陆淮深陪她下去散步,她都没说起这件事,好像季澜芷什么都没与她提起过。 此后几里,江偌总能通过裴绍,和陆淮深避开她接电话的只言片语中,得陆终南病重,想与陆淮深见一面的消息。 终于,江偌都怕他被扰烦了,于是这晚上睡前跟他说:“你去见他一面吧。” “不用。”陆淮深不是仅仅嘴上拒绝而已,而是真的不想去见。 江偌说:“去听听看,他到底想说什么。”过了会儿,没听见陆淮深回答,她补充说:“我也想知道。” 因为江偌这句话,陆淮深才在第二天去了医院。 江偌自然是不会跟去的,她不想看见陆终南,也懒得朝医院跑,过去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如无必要,她短期内都想再靠近了。 况且,她认为陆终南也不会想要见她。 …… 陆淮深是翌下午去的医院,特需病房里除了医疗仪器的声音,别无他声,室中那张病更显得孤零零。 季澜芷说,平里都是护工在照顾他。陆苇云人家有一大家子,不可能时时陪着,陆星叶平里对陆终南好,部分讨好部分是真孝心,但她平里野惯的,更不会守着病。 总的来说,也就这两个女儿和陆清时一家会轮过来看看,至于剩下的,来看过一眼,但时时让人盯着这边的情况,估计等分遗产的时候才会真上心了。 唯一常伴左右的就一个管家。 陆淮深到的时候陆终南还没醒,正好护工也出去了,管家也替他办事去了。 他走到窗边往楼下看,正暖,是下午最暖和的时候,可似乎外面的温暖和热闹,都与这里无关,病房窗户紧闭,开关的设计也很高,只能打开顶部。 当初江偌住院的时候,她说这窗户开口设计得这么高,是为了防止病人轻生,会给医院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也不知她是从哪儿听来毫无据的话,他还回她:“并不是每间医院都这样。”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信了。”江偌有时候不太讲道理。 陆淮深撑着窗沿,盯着楼下车来车往,突然想到这样一段,他眼神不带了笑意。 这时护工拎着水壶进来了,因为知道这病人家底厚实,子孙个个也是社会地位不凡,看见窗边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猜测是雇主的家里人,但却没印象。 她问:“您是?” 陆淮深转身,“陆淮深,他是我爷爷。” 护工了然,顿时拉长了“哦”声,原来是老爷子常念叨那位孙辈。 “来看你爷爷啊?”护工表面笑呵呵的,心里却想,这老头都念了这么久,现在才来,想来也是个没什么孝心的,反正这有钱人家里,最不缺的就是白眼儿,电视剧里演得可多了。 陆终南终糊里糊涂地,一直躺在病上,不是吃饭就是睡觉,时睡时醒,这会儿本来就没睡深,听见声音,渐渐清醒,但故意没睁眼睛。 陆淮深问护工:“他什么时候会醒?” “那不一定,睡够就醒了。” “平里就你一个人照顾他?” “我跟另外一个年轻点的护工,轮着。” 陆终南听着他们说话,偷偷将眼睁开一条,见陆淮深在看表,像是他再不行,他就想走了,陆终南顿时气不过,使劲咳了一声。 陆淮深闻声看了眼病,见他即便脸病白,也硬做出一副凶相。 陆淮深对上他锐利的眼神,神情平淡问:“醒了?” 陆终南朝护工说:“帮我把高点。”说话不似以往有中气,气息虚浮。 护工依言行事,也算是个会察人心的,知道这老爷子跟他孙子有话要说,做完事跟他们说:“我就在外面,有事情就叫我。” 人一旦生病,消瘦是常态,陆终南也逃不过。严格来讲,他算是个自律的人,中年时没有发福,年老了因为保持运动,也还身强体健,但皮肤松弛之后,看起来过于瘦,一场病多消耗,就只剩枯瘦。尤其是病中脸蜡黄,面容又凹陷,显得有些可怖。 陆淮深与他许久未见,两相对比,差别就格外明显,陆终南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气神,那双眼睛,是过往的辉煌一生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痕迹。 “听说你想见我?”陆淮深站在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这给陆终南一种被施舍的直观受。 “坐下。”他沉声说。 陆淮深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 陆终南看他一眼,语气嘲:“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到死都见不到你这位矜贵的陆总。” 陆淮深一笑,稳中带着狂妄与直白,“的确,若不是陆清时和小婶多次劝说,我也不会来。当然,最后是江偌劝我来的。” 前段话,听得陆终南心跳都不平静了,末了突然冷笑:“她?” “对,她也想听听看你嘴里还能说出什么来。” 这可不是好话,陆终南不至于听不出来,陆淮深这是一点都不在乎这爷孙情分了。 陆终南觉得可笑,“她这是在怨我?” “不应该吗?”陆淮深垂下眼帘,遮住眼底寒意,语气冷淡得很。 陆终南笃定:“看来你们两个,都怨我。”他因为生病,呼很缓也很重,力跟不上,说话速度也跟着缓下来,“她的事,可跟我五官。” 陆淮深倏然抬眼,盯着他冷笑了一声,这是死鸭子嘴硬就是不认错。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找我恐怕不是为了跟我闲聊。如今我跟博陆事务已经没关系了,你要是担心公司,该找的是陆甚憬。”陆淮深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猜到陆终南就是想跟他说博陆的事,却迟迟到不了正题,所幸帮他一把。 陆终南听出他用心,质问:“你故意的?”他双眸一眯,“博陆会有今天,不都是因为你?” “错!”陆淮深斩钉截铁打断他,“是因为你。” 陆终南是个不认错不服输的主,陆淮深不介意告诉他原因,“是你自信,以为在你死前,都能死死控制住博陆。还记得当初你对我说的话吗?说若是出了什么事,不要怪你袖手旁观。可博陆已经不再是你的博陆,陆家也不再是那个你以为只有你说了算的陆家。” 陆淮深倾身,一字一句告诉他:“帮陆甚憬的是你,冷眼旁观陆甚憬对江偌出手的也是你。的确,你说到做到了,所以有今天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他靠回椅子上,甩出轻飘飘的结束语:“我不过正当反击。” “好你个正当反击!”陆终南被他气得口齿不清,字字铿锵地质问:“你所谓的正当反击就是要搞垮博陆吗?这是陆家,整个陆家,几代人的心血!” “我也一早跟你说过了,我回来就是为了博陆,我得不到,陆甚憬和常宛也想不要想。”陆淮深早已不屑在陆终南面前掩饰自己的目的,他眼神指着陆终南,道出事实,“况且,这近十年来,我在博陆上花的心血,这陆家里,可没哪个比得上。” “你都知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陆终南痛心疾首,难以自己的声音,震得他自己脑中嗡嗡作响。 “正因为这是我的心血,我更不可能让它被别人捡了便宜,还是利用不齿手段,伤害江偌从我手里捡来的便宜。” 陆终南语气说不出的嘲讽,“说穿了,就因为区区一个女人……就因为一个江偌,你把博陆置于险境!” 这话一出,陆淮深再也不是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认真且愠怒地反问:“区区一个女人?” 陆终南没答话,盯着他,显然就是那么认为。 陆淮深气极反笑:“跟我妈一样是吧,她们只是‘区区一个女人’,你有没有把他们当人?薛家失势,你让我爸跟她离婚,所以你也能在得知陆甚憬打算绑架江偌的时候沉默。” 陆淮深最不能忍的是,这一生重唯二看重的女人,在陆终南眼里,就只是“区区一个女人”。 陆淮深面沉如水,“对于你来说,薛伽月只是区区一个女人,但她是我母亲。江偌在你看来,也只是区区一个女人,但她对我而言,是家人,是子,是人。你知不知道,江偌失踪那几晚,除了她,我也常想起我母亲。她也是被人捧在手心长大,涉世未深就嫁给了负心汉,此生遭受最大的打击,无非就是家道中落,还被人离当时唯一的庇护所。 “我亲眼见证过她所有的苦难,看着她在语言不通的陌生城市,是如何用力想要活下去,曾经用尽手段娶她进门的那个陆家,啊?就是你们,从未伸出过一次援手。想起她终以泪洗面,又重复擦干眼泪拼命不想倒下的样子,我就会想到江偌。想到她是如何因为你的故技重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受什么样的苦。” 他终在想,她会不会怕,能不能等到他,还忍不忍受得了煎熬? 更甚更糟的是,她会不会像他母亲那样,既无法逃当下惨状,又撑不到重见天那一天。 陆淮深盯着他沉默的脸庞,看起来没一丝悔改,他觉自己说的这些就是对牛弹琴。 他漠然道:“你就不一样了,对你来说,女人这个没了,找下一个就是。你大约仍然认为自己一点错都没有,你陷我母亲和江偌于不义,却仍颐指气使教训,你哪儿来的资格?还腆着脸来要求我挽救你的心血,大家本就不是一路人,现在连利益都不再相通,我有什么义务和必要再来帮你?” 陆终南被他怒,发了狠地咬牙切齿说:“你也就是走运而已!提早找到了江偌,要是江偌没找到,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跟我这么说话?你早都一无所有了!” “一无所有又怎样?一无所有总有东山再起那一天。重利轻情,到头来也不过落得你这般境遇罢了。”过去半生,他目的明确,除了博陆,一生无挂。如今,他希望下半辈子能儿美,过得有温度些。 陆淮深说完怜悯地看着他,又一字一顿问:“你不觉得凄凉吗,爷爷?” 陆终南万万没想到,陆淮深一本正经叫他一声爷爷,竟然是在这样的环境和语境之下。 他五脏六腑都在颤,眼眶灼热,“好,好!好一个东山再起,你自立门户重头再来,要过多少年,才能到如今博陆的高度?” 陆淮深理理衣服起身,“博陆这十年没有我,又怎会有现在的高度?我若真的没本事东山再起,做大做强,你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痴等着见我一面,请我救博陆于水火之中?” 这方面,陆终南最了解陆淮深,他从不是没本事的盲目自信,他的确有那个本事,否则他哪会重用他? 陆终南嘴苍白,看他良久,颤抖着猩红的眼眶,掷地有声地抛出接下来的话:“那我请你!请求你回博陆,请求你让博陆,回到正轨。我的股份,将来都会是你的。” 陆淮深下颌紧绷,转身背对了他。 过了许久,病房里只剩陆终南的重的呼,一下比一下艰难。 在门口静听许久的管家,推门而入,“先生,你也知道你爷爷的格,年纪大了的确会犯错,他嘴硬不服输,可哪里有问题,他自己都知道。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 陆淮深没等他话说完,转身质问陆终南:“你每次都玩这招不腻吗?想打亲情牌也要看自己有没那个底气。你以为每周让儿女子孙回来吃顿饭就能培养情了?你自己早就做了反面教材,看看你的儿子们,哪个不是上行下效?” 陆终南气急攻心,震怒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我不是教训你,提醒你自己为自己做的事负责而已。博陆就让你的陆甚憬去救,毕竟你对他寄予厚望,要是他不管你,但只要我还在一天,你又能撑得住,你这病我也会给你医下去。至于什么爷孙情分,那就算了。” 陆淮深自认仁至义尽,再无话可说,转身走人。 到了医院走廊上,管家追了出来,大有重重相求的气势,陆淮深在他开口前就打住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恕我无能为力,江偌要离生不远,另外,之前那事收尾和筹备新公司还一堆事情等着,我是真的没工夫管博陆。” 管家护主恳切:“先生,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份上吗?” 陆淮深本不为所动,“老头子一把岁数了,也就剩那么点子了,博陆是好是坏对他影响不大。你转告他,我可以给他养老,让他安度晚年,什么博陆,别想了。” “你也说了,他那么大年纪了,付诸一生力在博陆上,到了晚年,一辈子堆砌起来的事业轰然倒塌,你让他心里怎么过得去?” “反正我是帮不了了。老头子自以为最大的把握就是,他那些昔麾下,博陆众元老都还为他所用,他太信任这些人,所以这些人跟他吹耳旁风,鼓动他扶持常宛与陆甚憬的时候,他也很少想为什么。老头子还以为常宛是个人傻钱多的傻大姐呢,那女人的野心,被他越喂越大,才有了今天。” 这话说得极其隐晦,连管家都反应了好一会儿,最后面青白难辨。 陆淮深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陆淮深独自穿过长长走廊,整个医院都是冷白调,他站在电梯前,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既似薛伽月,又看得出陆尤文影子的脸,他不由地想起当初那段往事。 世人总以父母恩怨与后辈无关这样的话避免连累小辈,可现实却是,父母一代的恩怨,对后背总是会造成难以规避的影响。 当初在hk最苦最难的时候,陆淮深也想过,终有一天,他会等到陆尤文来求他,亲自为他所犯的错付出代价。 但他想不到,陆尤文找到他的时候,已经尝到了自食其果的滋味。 陆尤文放弃陆甚憬转而想要扶持他,主要是有一个极为可笑的理由——常宛出轨。 常宛同时与多个元老级董事走得非常近。 在多次博陆高层会议上,陆尤文听到了支持常宛和陆甚憬的声音,加上常宛很长一段时间,夜夜晚归,比他还忙。 起了疑心的陆尤文,偷偷查了常宛的信用卡易记录,他不知怎地,就想起一位董事,请了私家侦探跟踪调查,发现不仅是这二人的行迹有重叠,顺着查下去,一段时间后,牵扯出多位董事与常宛有不轨关系。 陆尤文知晓此事之后,一边故作对她出轨毫无察觉,甚至装得格外看好陆甚憬,委以重任,另一旁,却暗中找到陆淮深,将其送往美国。 等常宛发现的时候,他就以陆淮深毕竟是他亲儿子,他母亲不行了,要是不回陆家,将来会无依无靠这样的理由搪回去。 常宛气结,却无力反驳。 逐渐,陆淮深在北美分公司风生水起,陆尤文有了理由调他回总部,常宛都不知道从何怨起,更加卖力地让董事们好好地捧她儿子,势必要阻止陆淮深将来担大任。 万万没想到,陆甚憬遭遇重大车祸,腿瘸了。 车祸看起来跟偶然事故没什么不同,常宛不忿,明里暗里把脏水往陆淮深身上泼。 可若让她自己猜,恐怕至死都猜不到这幕后黑手是谁。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