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进之说罢,对太子拱了拱手,就出了门。 他走了几步,站在廊下停了脚,透过檐下往外看。 天 刚暮,可是这会儿却灰沉沉得像是深夜一般。 要落雨了。 关中大旱持续了半年之久,太子与二皇子各出方法,想要在这件事上给对方一个难堪。可是鹬蚌相争,没想到最后得利的却是沈孝这个渔翁。 崔进之目光一冷。 如今朝中剩下的世家都没经过大事,可他们崔家,可是差点遭了正元帝灭顶的人家。 崔进之知道正元帝的手段有多狠厉,因此才对皇权更怀有敬畏之心。 也更怀有恨意。 皇上想把朝堂里所有的世家都 下去,让他们给寒门腾位子,崔进之冷笑了一声,想都不要想! 崔进之一路出了皇城,崔林牵着马就过来,“爷,永通渠那头刚来人,说户部拨了一批粮食过去。” 崔进之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他犹疑了片刻,论理是该一路纵马沿着朱雀大道出城,直接回了永通渠的。 沈孝替户部抢了那么多粮,户部如今的粮食管够,可永通渠却还没修完。 这几天要尽快赶着工期,赶紧把永通渠修好了。这是一件实事,陛下一向喜 做实事的人。 有了永通渠这个政绩,太子好歹能在陛下那里夺回一道面子。 可是…… 崔进之握紧了缰绳,他这会儿却 本不想去。 昨夜阻止抢粮,今晨殿上对峙,一茬又一茬的政事层出不穷,事赶事,话赶话,一天又一天,他连个 气的时间都没有。 朝事如夜 ,滞得让人 不过一口气来。 他只觉得累。他想回去看看平 。 崔进之拨转马头,就往东边的十三王坊走。 崔林忙骑马跟上,“爷,不去永通渠了?” 崔进之做事有多拼,旁人或许不知道,崔林是他的贴身长随,自然是知道的。 督工永通渠三个月,大事小事从不假手于人,昔年是个没有高 软枕就不睡的贵公子,如今却跟个苦行僧一样在工地上熬。 三个月下来,叫太 都晒 了几层皮。 今儿反倒要休息了? 崔进之只道,“平 今 受了委屈,我先回府去看看她。” 一路纵马,下马时天已经全黑了。他进了府就往东边拐,进了后院,来到李述的正房门口。 门口守着红螺和另一个侍女,声音 低了正细细碎碎说着闲话。廊下的 灯隔一盏点一盏,照的夜 朦朦胧胧的。 红螺见崔进之来了,一下子站了起来。 府里的两位主子王不见王,纵是见面也是在花厅商量事情,甚少来卧房。 崔进之许久不来公主内院,红螺瞧着他都觉得陌生了,一双眼盯着他,倒有些防登徒子的意思。 红螺道,“驸马爷,公主睡下了,您……” 崔进之却道,“我不吵她,我只进去瞧瞧她。” 红螺迟疑着。 公主虽没明说,可红螺是伺候人的,自会察言观 。公主近来对驸马爷冷了心了。 如今驸马爷贸然进公主卧房……怕是公主醒来了不高兴。 崔进之见红螺迟疑不动,当下便冷了眉,“怎么,我们夫 要见面,倒要经过你这个奴才的同意?” 红螺忙摇头,“不、不是。只是……驸马爷要不稍等片刻,奴这就进去唤公主起身,公主梳妆后再召驸马。” 谁知崔进之不听,一把将红螺推开了,自推开门进了房。 红螺急得连忙跟了进去,生怕崔进之做点什么事。 崔进之见红螺要说话,凤眼一展就 住了她的话头。 他可是一抬眼能 得住太子的人,红螺到底是个奴婢,不敢跟主子硬着来。当下只能噤声不言。 崔进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红螺下去。 红螺看着崔进之拨开帐子进了内间,她不能出去,公主睡得 ,万一驸马要做点什么呢。 于是红螺一步一步踅到了明间,慢 地点了一盏灯,又慢 地端茶倒水,看似忙着,实际上一只耳朵竖起来,一直听着里头的声音。 万一有点什么事,她好立刻就冲进去保护公主。 崔进之又不聋,自然听见了红螺在外头,他也懒得再撵她。 他只是心头一叹,如今连李述的奴才都待他这样生分了。 他掀起袍子就坐在了李述 边。 李述喜 睡极软的 ,刚坐上去,整个人仿佛都要陷进去,动静便有些大。 李述皱了皱眉,似有所察,只是睡得 ,到底还是没醒过来。 廊下的灯笼影影绰绰,从雕花窗棱里投 进来,暗暗地照在屋里。李述睡觉时不 落下 帐,她觉得那样沉闷。 灯笼的光是暗黄 的,细细地落在她薄被上,以及薄被下她 出的手上。 便显得她一贯白如玉、冷如冰的手有了些温度一样。 崔进之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李述的掌心。 崔进之进 做伴读时只有十五岁,最是少年浪 时。他又是家中幼子,受父母宠、受兄长宠,养成了一副荒唐的 子,最是受不得规矩羁绊。 做皇子的伴读烦得很,没法出 去耍,书房里太傅教的书他全都能倒背如 ,也不想上课,逮着空子就往书房外跑,整 价在 里闲逛。 有一回他甩着袖子 逛,刚钻进御花园的假山石堆里准备躺着睡一晌,结果就碰到一个小姑娘。 她的衣裳瞧着不像是 女,可寒酸的也不像是公主,有些四六不沾的尴尬。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一双眼抬了起来。她有一双眼睛通透的眼睛,显得有些尖锐,但更多的,却是眼里的空旷寂寞。 崔进之在 中闲得能把纸折出花儿来,这会儿见了小姑娘自然也不会撒手不管。 他拿出那套浪 子招猫逗狗的习 ,“嘿,你蹲在这儿干嘛呢?” 她一双眼盯住了他,仿佛他是救世主一样,道,“我找不见回去的路。” 声音里似带着分哭腔,又坚强地咽了下去。 于是崔进之就把她从假山里带了出来,领着她上了高处凉亭,指着她刚蹲过的地方,“瞧见没,你刚就蹲在那儿,本来左拐再右拐,你自己就能出来了。” 她点了点头。话倒是很少。 崔进之便又问,“你是哪个 里的?” 她犹疑了片刻,指着东北边,“望云殿。” 崔进之展眼看去,知道那边 殿荒僻,都是打发不受宠的妃嫔住的。于是他心中了然,估摸着这位是个不受宠的庶出公主。 怨不得穿得这样寒酸。 也怨不得他进 这么久了,竟然连面都没见过。 崔进之闲得慌,正愁没事干,便主动说,“你认得回去的路么?我送你回去?” 她仰着头看他,不知是断了吃食还是冷 里晒不着太 ,整个人又瘦又小。 她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谁知道望云殿确实偏僻,崔进之这等善于识途的人都叫东一道甬道、西一个夹 给闹晕了,说是他把她送回去,没成想倒是她把他领了进去。 刚跨进门槛,就见一个老 女急腾腾地冲过来,一把把她拉了过去,“哎呦,公主,你跑哪儿去了?跟你说了别 逛,冲撞了哪位贵人,咱们都要跟着遭殃!” 数落了一通,才瞧见门槛里站着一位落拓不羁的少年,瞧着浑身贵气,比皇子都不逊 几分。 老 女忙道,“给大人请安。” 甭管是不是官,叫一声大人总是没错的。 老 女拉过她,低声问,“这是哪位爷?你招惹谁了?” 她闻言,通透的眼在崔进之身上一扫,冷静道,“这是崔国公家的三郎君,新近给七皇子进 做伴读的。” 崔家的郎君?崔国公可是朝堂里权势熏天的人,他的儿子怎么跑进了冷 里。 老 女连忙慌里慌张地行礼。 崔进之却听得一挑眉。 他还没介绍过自己呢,没想到这位寡言少语的公主倒是把他的身份瞧了个通透。 可至今他还不知道她是谁。 崔进之是家中嫡出庶出诸位郎君中最聪明的一个,便是进了 做伴读,功课都 着诸位皇子一头。 他倒是头一遭生出被人 下去的 受。 崔进之正要问她具体是谁,可老 女只在一旁道,“这儿荒僻少人,不是郎君该来的地方。奴婢这就送您出去。” 老 女说着就带他往外走。 崔进之的话头就咽进了肚子里。 临走前他瞧了一眼这望云殿。 殿自然都是宽敞宏大,差不到哪里去。只是不受宠跟受宠的相比,差的最多的是人气。 青砖 里长着青苔,遍地都是寂寞的绿,柱子上朱漆斑驳,院子里除了一棵老树,树下石桌石凳,竟是再无旁的装饰。 怨不得她那双眼睛显得空旷寂寞,原来她住的地方这样空落落。 长乐坊里千金一掷,江湖场上泼天豪赌,五陵原上纵马疾驰,长安道里呼朋唤友。少年的崔进之意气风发,做尽了天底下有意思的事情。 他还不知道,原来富丽堂皇的 里头,竟然有人过得这么……寂寞。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