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了个房子,明天就搬过去。”她说得很平静。 他举着杯子愣愣地看着她,一口刚灌进嘴里的酒都忘了咽。接他的又是那个陌生而客套的笑脸,这会儿那笑脸让他心里堵得慌。 她挂着这副笑脸和他说:“你帮帮我,成吗?就一些衣服鞋子什么的,我都收拾好了。” 她看见他咽下那口酒,慢慢搁下了杯子,把脸埋在手掌心里擦了好几把,脸都让他擦红了,他才点点头,说“成”。 那晚的饭菜他俩都没怎么动。临睡前,他和她说:“明早你叫醒我。” 晓芙“嗯”了一声。 但是第二天早上,她并没有叫醒他。 他十点多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客厅里等他了,身边搁着两只行李箱。 他笑着问了句:“怎么也不叫醒我?” 她也笑着说:“让你多睡会儿。大周末的,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两人都没再说话。 他默默地上前拎起两只箱子,在门口换鞋的时候也没搁下。晓芙在后面看着,想提醒他一句,箱子是带滚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什么都没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把箱子拎进电梯,拎进停车场,拎上车的后备箱。 开车去她新家的路上,她主动打破沉默,告诉他,那是她在网上找的一所房,一室一厨一卫,地方不大,也很朴素,但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这么说着,心里其实也很没底。 等按着房东在电话里给的地址找到门口,两人都傻了眼,那是一幢老式的筒子楼,晓芙做好了朴素的准备,可没做好这么朴素的准备。鸿渐一个劲儿地问:“是这儿吗?真是这儿?你是不是把地址抄错了?真是钓鱼巷二十三号?” “是钓鱼巷,又不是钓鱼台国宾馆。”晓芙不耐烦道。 她有点儿后悔这么仓促,事先都没来看房。 鸿渐只好帮着她把两只箱子拎进了楼里,上了二楼,房东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了,是个六十开外的老太太,热络地替他俩开了门。 刚从楼兰路八号出来不久的两人,看着眼前三十平米的屋子,瞬间石化,好像从虎笼子一下进了鸟笼子。这还不算,墙上的漆已经斑驳了几块,地上贴的是塑胶地板,全部的家具就是一个单门冰箱,一个空调机,一张老式的布艺沙发,一张木书桌,一个连镜子都没有的衣橱,一张不大的双人,上面光秃秃地摆着一张已经看不出白的白垫。 老太太看出他们表情的变化,笑脸格外明媚了些。两人机械地跟着她进了屋,耳中听她介绍着什么“坐北朝南”“采光很好”“闹中取静”“这一带治安不错”……眼里看到的却是,马桶只有圈没有盖,有煤气灶没有油烟机,电视机微波炉一概没有…… 接了钥匙,收了俩月的房租,老太太就走了,剩下鸿渐和晓芙在鸟笼子里大眼瞪小眼地互望着。 想到要在这儿住下去,晓芙就抿抿嘴,再抿抿嘴,想哭。自记事起,她们一家就住在六十平米左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营职楼,以后随着晓芙爸级别的上升,房子也是越搬越大。这会儿,站在这个三十平米的鸟笼子里头,她觉得呼都不畅快了。 鸿渐忽然拎起已经搁在角落里的两只箱子就要往外走,她愣了一下,忙过去拉住他:“你干嘛呀?往哪儿拎呢?” “你跟我回去,我不能让你住这儿。”他不顾她的拉扯,坚决要往外走。 “我就不!你给我搁下!”她啪地摔上门,不让他出去。 他搁下箱子,痛苦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这么苦你自己啊?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你别这么折磨我成吗?你要不乐意看见我,我以后就呆在部队不回去还不行吗?都让你一人住!” 她鼻子一酸:“我最怕你这样,整天搞得跟救济我似的,我有多难受你知道吗?我不在乎你给我起外号,但你不能伤害我的骄傲。” “我什么时候给你起外号了?”鸿渐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着她指的是哪个外号。 “给我起一个就算了,”她委屈地冲他亮出食指和中指,“还俩!你以为你耍我猴我都不知道呢?”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嗨,那不都是开玩笑呢吗?”他扶住她的肩膀,“你跟我回去住,我以后再也不给你起外号了,成吗?” 不给小当小 她退后一步,两肩一摆,甩开他的手:“我不!那不是我的家,我不愿意回去。我在那儿呆着心里憋屈。” “那咱们找个好点儿的房子,再搬。行吗?听话!这儿真不能住人,连个油烟机都没有。你要炒个菜,还不得呛死!” “你什么时候看我炒过菜呀?再搬,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你别掺和了!” 他叹了口气:“我就想看你过得好点儿。” “你真想看我过得好点儿,以后就别跟欠着我似的,该干嘛干嘛去。” “那你把我工资卡拿着吧。” “我说了,你们家的东西我一样都不要。” 两人都不说话了。半晌,他说:“我回家给你拿被子。” 说着,便开门出去了。 那天,他帮着她把东西都置放整齐,把卫生都打扫好了,把水马桶、水龙头、电灯、热水器、 门锁挨个检查了个遍才离开。 几个礼拜以后,把离婚手续都办齐的那天,两人一道去吃了顿散伙饭。 饭桌上,鸿渐递过去一张存折,上面有二十万。 晓芙立刻就要推还给他,他却按住她的手:“傻瓜,这不是我的钱,是我把你妈给咱们买的‘君威’给卖了。你好好收着,别花,没准儿将来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晓芙惊讶地看着他,喉咙梗起来。 “怕你大大咧咧的记不住,密码我给设的是你的生。”他冲她憨憨一笑,“你现在可是万元户了,今天这顿你买单!” 晓芙哭了。 要到很久之后,有了不少社会阅历的她才知道,这个型号的二手“君威”本卖不到二十万。 …… 晓芙的新工作还算如鱼得水。 头一二天,她基本就是在办公室里整理整理文件。虽然以前没干过这行,但在律师事务所历练过的她上手倒是很快。 有一天,来了个电话,马经理上厕所去了,晓芙毫不犹豫地接了,一点儿都不怵,还和未谋面的对方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等她挂了电话,发现马经理正一脸惊讶地站在她身后。 他听她有条不紊地转达了对方的姓名和来电事由后,不动声地问了句:“知道刚刚跟你说话是谁吗?” “谁?” “省委第一秘!” 看她一脸茫然的表情,马经理便说得更通俗易懂一些:“□□的秘书。” “哟,搞半天是个男小呢!”晓芙咯咯笑起来,脸上并没有出现马经理以为会看到的诚惶诚恐。 “你别看他就是个处级,说话可比正厅级还顶事!政途无量啊!没准儿过个几年他就成副省长了!” “是吗?处级几品?正厅级又是几品呐?”晓芙一脸的没轻没重。 马经理叹口气:“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呐,知识面太窄,对官场和政治一窍不通!” “那您给开开窍吧。”晓芙还是没正经。 “哎呀,有空再说!工作吧,工作吧。”马经理朝她挥挥手。心说:和这么无知的人说什么都白 搭。 他哪里知道,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对高官不太冒,因为一生下来周围就全是干部,大院里随便看到哪个抱着孙子散步的糟老头儿,没准儿就是个军级。这点别说马经理,连晓芙自己也没意识到。当然,这时候,马经理也不知道晓芙是部队子弟。 马经理倒是看准了她这股子对谁都没个惧怕的劲头,开始让她接客户电话。 晓芙也得以和“男小”通过几回话,马经理一开始还提着心,怕她没轻没重地开玩笑得罪未来的副省长。后来看她收放自如,“男小”电话也忽然频繁起来,假如电话是马经理本人接的,“男小”总会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笑问一句:“你们办公室新来的那个小丫头呢?说话逗趣儿!”两下一问,马经理就明白了。 没过两三个礼拜,“男小”忽然打来电话要马经理赴个饭局,饭局就设在酒店一楼的八大豪华包间之一的“乌衣巷”,“男小”点名要那个“说话逗趣儿”的“小丫头”也到场。 马经理几乎是腆着脸去请晓芙陪他赴宴,晓芙却一口回绝得干干脆脆:“不去!当初说好了朝九晚六,您也没提外出应酬啊!” “嘿哟!我当初能预料到你在电话里头跟人开玩笑,惹祸上身吗?你惹祸不要紧,你这把我也拖下水了,你不能就甩手走人吧?这一条大鱼你给我钓上来,你知道咱们能吃多少回扣吗?你以后要有个什么事儿,没准儿人还能帮你!” “我不要他帮!再说你带我去也没用,我也不会喝酒!” “酒我都替你挡了,你坐那儿光吃菜还不行吗?” “前台那么多美女,你随便拉一个去不就完了吗?反正他又没见过我!” “嘿哟!姑娘,你以为这是狸猫换太子呢?人这市委第一秘可不是个脑肠肥的白丁,人也是见过世面的,是骡子是马,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再说了,”他警觉地看看办公室门口,低声道, “前台那拨儿花瓶哪有你一半儿秀外慧中啊,我要带她们去,三两下一准儿穿帮!” 晓芙最大的病之一就是不经夸,这会儿她已经为那句“秀外慧中”面有得了。 马经理看出她有所动摇,便动之以情:“小张,当初人才市场那么多找工作的一本二本,我看都没看一眼,就把你这三本拉回来了!我对你算是有知遇之恩吧?共事这么些子,我对你还算平易近人吧?你说你上哪儿找我这么好的老板去?” 晓芙老居地叹口气:“好吧,那只此一回啊!马经理,丑话说前头,我可是良家妇女,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可是掉脸就走人!我绝对不给小当小!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你这都瞎说八道什么呢?你瞧你这点儿人生境界,顺带着把我的人生境界也给低俗了!行了行了,我这儿心里有数呢!你下午早点儿回家,好好打扮打扮,你此番出马代表的是我们整个酒店的形象!” 黑脸膛和苏菲玛索 晓芙脑子一嗡。 她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来,她那天是怎么入的席,又是怎么让马经理引荐给在座的诸位,包括牛秘书——“男小”的官方称谓。 自进门瞅见那张悉又陌生的黑脸膛起,她的脑子里就跟让人倒了桶石灰进去似的,一片刷白。这人有子没见了,本以为他已成了她心头的一片死海,没想到这会儿死海面上居然下起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黑脸膛也是一脸的错愕,他显然也没预料到会在这儿遇上她,更没法把眼前这个裙摆刚盖住股,两眼抹得像浣熊一样的妖女人和那个耍贫嘴的臭丫头看作同一个人。 一曲箜篌淡淡地萦绕在众人的耳畔,却让晓芙更加心烦意起来。 牛秘书把坐他右手边的黑脸膛介绍给马经理:“这是我高中同学,你俩同名。哦,不,你那是‘志向远大’,我们这位是写‘古道西风瘦马’的。”又拍拍黑脸膛的大肌笑道,“当然,咱这匹马可不瘦!” 除了晓芙,在座的各位都笑了。 牛秘书是个面红光的胖子,许是因为胖,说话的时候总,声带里老像着一团脂肪。这会儿他正努力拨拉开那团脂肪,道:“这厮的外祖父当年官拜少将,上高中那会儿,他可没少搭家里的小吉普来上课,我那时候也跟着沾了不少光。我们俩那时候——铁磁!”他边拍着黑脸膛的背,边冲众人竖一大拇哥。 黑脸膛有点儿不耐烦地笑笑:“行了行了,喝你的酒吧!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什么呀?老头都去世多少年了,还报他的山头!” 牛秘书立刻说:“好好好,咱做人要低调!低调!孔明先生教导我们,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众人又笑,当然,除了晓芙。 这个被命名为“乌衣巷”的包间,颇像一幅水墨画,大到那仿明的屏风、茶几,小到桌上的杯碗、碟壶,一应只有黑白两儿,连俩女服务员都穿着黑稠面儿的旗袍,来来回回好像两只游动的蝌蚪。 红裙裹身的晓芙像落在水墨画上的一只火烈鸟那样醒目,大半桌的男人都不时拿余光往她这儿瞟。只要一想到黑脸膛也在座,她就跟浑身长了刺儿似的不自在。虽然黑脸膛并没有看她。 马经理早看出晓芙这一番扭捏,心里很是纳闷儿:这丫头什么时候怕过生呐?平时那股科打诨的劲儿都哪儿去了? 自进门起,她就一直闷着不吭气,直到牛秘书端起杯子给她敬酒,她才干笑了一下:“我酒量不好。” 马经理赶紧端起酒杯陪笑:“牛秘书,我替她喝。”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