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时,两万五千人,如何抵挡得住对方的十几万大军? 卢公忧心忡忡。 九宁脚步顿了一下,望一眼东边的方向,道:“卢公不必担忧,我们只需要守住长安即可。” 长安毕竟是一国之都,城坚墙厚,而且布置了许多机关,如果不是李曦丢下朝文武悄悄逃走导致群龙无首、人心涣散、大臣权贵陆续带兵出逃,凤翔节度使未必能这么快攻入内城。 卢公顺着九宁的视线看向东边,只看到逶迤的墙,茫然了一瞬,忽然心里一动。 “贵主是指李司空和周使君?” 卢公的语气充怀疑。 这二人打退契丹,实力大增,势必会重新划分地盘,届时中原二人鼎力,局势肯定会发生变化,说不定会来一场大战。他们不忙着巩固自己的地盘,怎么会分心守卫长安? 九宁没有多说。 一旁沉默不语的李昭起眼皮,看她一眼。 九宁挑眉回瞪回去。 这时,刚才领命去通知太后的内侍跑进大殿,气吁吁道:“太后和诸位贵人安然无恙。” 众人齐齐松口气。 …… 接连多大雪,终于放晴。 这天下午,所有伤兵撤回内城。 卢公冷静下来,分派人手去守各个门。逃散的人纷纷回,仅剩的朝臣们匆匆安顿好家人,迅速回归各自的岗位,各司其职,内很快恢复秩序。 凤翔节度使逃出城后,果然没有退兵,他收拢兵马,原地修整,随时可能再次攻城。 刘将军还在城外布防,杨涧和炎延立好营盘,先后回,向九宁禀报军情。 卢公见到二人,大加赞赏,在得知炎延是女子后,差点没惊掉下巴,笑道:“长公主部曲不输昔娘子军。” 九宁笑称不敢。 她知道卢公这人最喜给别人戴高帽子,等把别人哄得轻飘飘不知天高地厚时赶紧给对方下套,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是周都督告诉她的。 周都督脸皮厚,不吃卢公这一套,不管卢公怎么正面夸奖吹捧、侧面讽刺将,他就是不接招。 卢公无可奈何,后来想请他发兵都是直接和他谈条件。 九宁决定效仿周都督,面对卢公天花坠的甜言语,什么都别说,只需要微笑以对就够了。 她不接卢公的话茬,卢公笑了笑,止住话头,转而说起太后。 太后和嫔们想见九宁。 九宁摆摆手,道:“如今外城匪横行,我想打开一道门老弱妇孺入内城,还有这些天从前线撤下的所有伤兵,也将他们接入内城养伤,卢公觉得如何?” 卢公愣了一下,点点头。 当即吩咐下去,命人们清理出几座空着的殿宇安置百姓和伤兵,并派中奉御、医者前去为伤兵们诊治。 年轻官员们动不已,纷纷出言称颂九宁。 九宁听得牙酸,随便找了个借口走出大殿,炎延和杨涧立刻跟上她。 没了其他人,九宁问炎延,“现在城中状况如何,能守得住吗?” 炎延想了想,道:“贵主放心,能守几个月。刘将军是卫军统帅,知内布局,可以接着守城,我和杨将军从北向南收复失陷的里坊,将军赶出内城,再逐步抢回外城。” 旁边的杨涧嘴道:“必须抢回外城,否则等其他军赶到,我们就无路可退了。” 九宁点点头,道:“你们可以随机应变,现在长安的安危,城中数万百姓的生死存亡,就都扛在你们肩上了。” 两人直脊背,齐声应是。 情势紧张,凤翔节度使还在城外虎视眈眈,两人不敢耽搁,匆匆谈几句,先后离去。 九宁送他们出城,斗篷裹身,立在箭楼上,目送二人骑马跨出门。 …… 马蹄声远去,九宁回过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李昭。 李昭已经下甲衣,穿一袭宽袖袍衫,紫金冠束发,站在城头,俯瞰城下秩序井然的川兵。 已近迟暮,漫天云霞蒸腾浮动,霞光映在积雪上,光华万千。 士兵们的甲衣在暮中闪闪发光,熠熠夺目。 九宁:“雍王想问什么?” 李昭望着炎延和杨涧远去的身影,“你什么时候离开成都府的?” 他走的时候,炎延正率兵攻打梓州,等他快出川时,炎延打败邓珪、夺下梓州的捷报传来,那时并未传出九宁离川的消息。 九宁能这么快抵达长安,炎延和杨涧能在危急时刻拦住凤翔节度使……必定是提前计划好的。 李昭估算了一下子和行军速度,知道九宁一定早就出发了,不然不可能及时赶到。 她故意隐瞒消息,就是为了来一个出其不意。 九宁道:“你去辞别李曦的时候,我已经准备返回长安,打下东川,控制西川,为的就是稳住长安西面局势,确保夺回长安时不会腹背受敌。你离开成都府时,我都安排好了。你只比我早走几天罢了。” 她顿了一下。 “雍王,这一路我就跟在你身后。不然,为什么你只带了十几个亲随,却能一路畅行无阻?” 得知李昭辞别李曦、即将回长安时,九宁没有阻拦——因为她当时早已经决定回长安。 远比李昭更早。 去年随周嘉行离开长安的那一晚起,九宁就做好了返回长安的准备。 救下李曦兄弟,稳定蜀地局势,只是开头,长安是都城,是武宗、崔贵妃和崔氏的家乡,她迟早会回到这里,守卫这里的百姓。 其实炎延早就打败邓珪,九宁故意让人隐瞒下来,拖了半个月才放出消息。 等世人得知东川易主的时候,炎延和杨涧正护送她出川。她在出川的路上收拢了几支军和民,不断壮大队伍,为让新兵们适应,炎延和杨涧建议放慢行军速度,不然他们会比李昭更快抵达长安。 李昭闭一闭眼睛,语气一沉,近乎失态地道:“不可能!” 九宁不可能跟在他身后,更不可能保护他! “不可能?”九宁低头,手指拂去城头砖墙上的积雪,“你觉得我不可能守卫长安?” 李昭角一扯。 “你自小落在外,是周家抚养长大的,长安于你而言,只是一座陌生的都城,你收拢你父亲留下的亲兵,拿下东西川……都是笼络人手、收买人心的手段,本不是为了李家。” 九宁没有否认,“是啊,不是为了李家。” 她话锋一转,“那雍王又是为了谁呢?” 李昭没答,掩咳嗽。 九宁缓缓道:“你是李家儿郎,自小在廷长大,眼见王朝来末,你孤注一掷,杀曹忠,算计李司空,算计江州,算计鄂州,算计我……都是为了李家,你知道没法力挽狂澜,还是想试一试。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李曦丢下城百姓逃走,失了君王气节,你承担下这份责任,回来赴死,你无愧于李家。” 李昭抬起头,脸颊苍白,眸中浮起几道亮光,“你都懂……都懂……可你不愿……” 九宁坦然地看着他,“可我身为武宗之女,借助父亲的名声收拢民兵,却不愿和你一起承担这份责任,所以你很失望,是不是?” 李昭凝眸望着她。 九宁转身,望着城下来回巡视的士兵。 “堂兄,所有人都说你像我父亲。你们确实像……但又不像。” 李昭一笑,“你从未见过武宗。” 她从没见过生父,怎么知道他们哪里像,哪里不像? 九宁点点头:“是没见过。所以我认真研读他留下的札记,想知道他的心愿是什么。” 李昭怔住。 九宁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份纸页泛黄的册子,册子边角已经卷翘翻起,看样子读它的人时常翻看。 李昭扫一眼册子,他认得武宗的笔迹。 册子确实是武宗亲笔所写。 九宁手指拂过书册。 崔贵妃和崔氏的心愿很简单,她们想过太平安生的子。 武宗呢?他还有什么心愿? 九宁问过雪庭。 雪庭说武宗无愧于心,并无遗憾。 九宁一开始不大相信,觉得雪庭可能是在安自己。 看完武宗的札记后,她发现雪庭没有撒谎。 武宗确实没有遗憾,他生前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知道无可挽回,他坦然接受这个结果,就像接受夏秋冬四季轮换一样,没有愤慨,没有悲伤。 李昭和武宗最大的不同在于,武宗早已接受王朝注定灭亡的结局,在悉一切的前提下努力尝试,他愿意一个人承担所有,但他不会强求别人和他一样勇敢,他允许别人懦弱,允许别人自私,允许别人苟且偷生,就像一座大山,包容一切平凡和胆怯,他是个君王,亦是个慈的长辈,希望子孙后辈能逃离纷争,安心度。而李昭虽然清醒理智,实则心底没法接受现实。 一条大船即将沉没,船上所有人都将随之一起沉入大海,武宗选择将其他人送下船,自己留下掌舵,能成就成,不成就罢了。李昭不肯走,他宁愿和大船一起葬身海底,也不会松手。 李昭的做法不对吗? 不,从他的立场来说,他并没有。 那像周嘉行这样的人就是臣贼子了吗? 也不。 世道艰难,老百姓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各地节镇横征暴敛,没有一处乐土,多少无辜百姓冻饿而死、惨死在兵铁蹄下或是被欺之死,他们就活该忍受这样的苦难吗? 宁为太平犬,不为世人,周嘉行从底层崛起,用他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现状,又有什么错? 李昭把江山视作李家的,他愿意扛起这份责任,想重振李家的荣光。 但这万里河山,数万万百姓,真的属于哪一家吗?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