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庭叹息。 不是因为身世,责任也在他身上。他以为九宁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特意遣散武僧,一时大意,让她走了。 他收回目光,道:“我再去皇陵找一找。” 说完,看一眼听部下汇报事情的周嘉行。 等那几个信报离开,他问:“你到底瞒了她什么?” 周嘉行沉默不语。 雪庭望着信报匆匆离去的方向,清澈的双眸倒映出佛塔上的几点烛光,“你担心她的安危,冒险回来找她,为她承担了很多风险,我相信你对她没有恶意,那你又为什么要瞒她?” 似乎并不好奇周嘉行的回答,问出这句话后,他停顿了很久,说话的语气忽然变得柔和,“九娘不是不懂事理的人……我应该早些告诉她身世。” 她早些知道,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你也是,周嘉行,既然你不能坦诚待她,何必强留她在身边?” 雪庭慢慢道,拢紧僧袍,转身迈下台阶。 周嘉行亦转身,眼神鸷:“继续找。” 怀朗迟疑了一下,“郞主,天黑了,外面的信报可能被人拦截……” 周嘉行打断他,道:“我心里有数。” 城中依然成一团,虽然官府颁下宵命令,入夜后所有在外逗留的人一律按细作处置,但还是没法控制局势。 途经一座被大火包围的里坊时,阿山抬头看着几乎遮天蔽的滚滚浓烟,忽然小声慨了一句:“九娘给郞主准备的生辰礼物还在里头呢!” 怀朗扭头望向被火烧得漆黑的坊墙,这是他们之前住的地方。 “什么生辰礼?” 阿山低声答:“就是九娘从牙人手上买的一个什么皮袋……光顾着找人,出发的时候忘了拿,里坊这么大的火,可能已经烧没了。” 怀朗皱眉,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周嘉行。 身上突然爬过丝丝凉意,一道凌厉眸光从他和阿山身上扫过。 周嘉行听到了。 阿山打了个灵,不等他问,老老实实道:“九娘说今年要给郞主两份生辰礼……属下就叫来牙人让她自己挑……” 周嘉行转眸,扫一眼把半个里坊照得通明的熊熊大火,拨转马头。 阿山明白他的意思,忙道:“属下知道放在哪里!” 他们之前住的地方很僻静,好险并没被大火殃及到。火势实在太大,浓烟呛人,附近几座宅邸全部人去楼空,留守的打杂仆从也不知踪影。 阿山喊了一遍,没找到负责看守屋子的杂役,暗骂了一句,噔噔噔噔跑进房,领着周嘉行往里走,找到九宁藏东西的那口大箱子。 “就在这里!” 周嘉行眼睫低垂,神情冷峻,俯身打开箱子。 “呱呱呱呱……” “嘎嘎嘎嘎!” 众人震骇,齐齐呆住。 箱子打开……里面没有什么心准备的生辰礼,也没有衣物被褥,而是——两只忽然受惊、拍打着翅膀屋到处窜飞的雄。 怀朗:…… 阿山:…… 其他人:…… 一只雄:咯哒咯哒! 另一只雄:喔喔喔喔! 没有人说话,屋里只有两只雄一声比一声高昂的鸣叫。 怀朗目瞪口呆了半晌,猛地回过神,“郞……” 他朝周嘉行看去。 周嘉行站在箱子前,一动不动,头上、肩上、斗篷上落雄的羽……还有几点很可疑的痕迹……头冠被刚才猛然窜出来的雄给踢歪了,簪子出半截,几缕卷发垂散下来,贴在颊边。 总之,从未有过的狈。 怀朗立刻噤声,假装没看见。 阿山没他这份锐的眼力见,哇哇大叫起来:“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九娘放了个皮革囊进去……怎么跳出来两只?她想吃烧?” “郞主!” 他一脸莫名,挠挠脑袋,跳到周嘉行身边,狗腿地伸手帮他拍落那些杂的。 周嘉行回过神,挥开他的手。 阿山想起自家郞主最讨厌啊鸟啊的了,忙给其他人使眼,跳起来抓。 两只雄刚从箱子里放出来,都很神,趾高气扬,神气活现,振翅飞来飞去。 一只边嘎嘎叫边用尖利的喙啄向每一个挡住它去路的人,另一只飞到高处,站在柜顶上,昂起脖子,对着窗外红彤彤的火光,高傲地摇摇脑袋,开始打鸣。 十几个亲随,个个身怀武艺,追在两只雄|股后面屋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撞得头晕眼花,最后还是没抓到。 别说抓,连大腿都没碰到! 一阵飞狗跳。 屋中砰砰砰砰响个不停,天、屎飞。 惨不忍睹。 怀朗赶紧捂鼻,见周嘉行一反常态,突然呆立在箱子前发愣,心里纳闷不已。 “郞主,先出去再说。” 周嘉行动了一下,仿佛骤然从梦中惊醒,双眼蓦地睁大,霍然转身,往楼下跑去。 怀朗疑惑地紧跟着他,来到空无一人的庭院。 树下的雪狮子还在。 雪地干干净净,脚印早就被新雪盖住了,系在两只雪狮子中间的丝绦上落了雪,结成僵硬的冰凌,风吹不动。 一切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周嘉行走过去,脚步有些,长靴踩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拂开雪狮子上新落的那层薄薄的新雪,手指微颤。 雪狮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动了手脚,蜷曲的鬃被捏成一个个疙瘩形状,嘴巴歪了,眼睛鼓出,还多了一脸胡子,一下子从威风凛凛的雄狮变成一只滑稽的大猫…… “呃……”怀朗无语了片刻,反应过来,呼陡然加快,“郞主……九娘回来过?” 谁敢动郞主堆的雪狮子?还故意在箱子里藏两只? 只有九宁敢这么干。 也只有九宁会这么干。 “是啊,她回来过。” 周嘉行凝眸望着雪狮子,眸光越来越暗沉。 “啪嗒啪嗒”,杂的脚步声朝他们靠近,阿山几人披头散发,抱着两只不停挣扎的雄,追了过来。 “哈哈,郞主,我们抓住了!是……” 他们憨笑着走近,话还没说完,周嘉行好像本没看到他们,转身又返回楼中。 阿山挠挠头皮,把手里的提起来,给怀朗看,问:“郞主怎么了?” 怀朗一巴掌推开阿山,深深看几眼两只活蹦跳的雄,叹了口气。 这两只那么生龙活虎,放进箱子的时间肯定不长。 宅子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手,九宁怎么做才能瞒过众人把雄藏进箱子里? 只有趁他们不在的时候。 也就是说,昨晚他们刚出城,九宁就一个人跑回来了。 前后顶多只隔了半个时辰,说不定他们在路上碰到过,只不过一个往南进坊,一个往西出坊,就这么擦肩而过。 九宁不知道契丹军提前发动进攻,从中出来后,径直回宅子等周嘉行。没看到人,可能以为周嘉行只是暂时外出,马上就会回来,瞒过留守的杂役,一直待在这里等他,还安排下恶作剧。直到外面起来,所有人都逃了,隔壁走水,大火烧毁半座里坊,到处是滚滚浓烟,地痞闲汉趁机劫掠平民,她找不到周嘉行,一个人害怕,只能离开。 里外,曲江池,崇仁坊,慈恩寺…… 郞主找遍九宁可能去的地方,甚至怀疑她直接回江州,派人去城门找,却从来没有想过,九宁哪里都没去,她直接回来找他了! 怀朗可以想象得到,九宁等得无聊,躲在房里使坏时,嘴角一定翘得高高的,梨涡轻皱,脸得意。 他摇头叹息,示意阿山几人在楼下等着,上楼,推开周嘉行的书房门。 窗户开着,书案上堆散落的纸张,周嘉行站在书案前,手按在其中一张纸上。 纸上龙飞凤舞写几排大字,分别是苏晏和周嘉行几个字,旁边画了两只张牙舞爪、里气的乌。 自然是九宁的笔迹。 周嘉行拢好纸张,攥成一团,指节发白。 “你和她很合得来。”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冷声道,“怀朗,你说,她为什么回来?” 她刚刚得知自己的身世,知道他就是间接害她不得不离开江州的东道节度使,雪庭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守护她,她很信任雪庭…… 为什么瞒着雪庭回头来找他? 她分明知道他骗了她。 他猜测了很多种可能,只要是她可能会去找的人和躲藏的地方,全仔细找过。 甚至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宋淮南和乔南韶那边,他都走了一趟。 宋淮南莫名其妙。 乔南韶急着撇清干系,赌咒发誓说他已经几年没见着九宁。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