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一指佛龛上那一尊面目慈和的佛像,“这是我父亲?” 雪庭驻足,怔了怔,“你知道了?” 九宁摇摇头,她是猜的。 佛像很古怪,不是常见的神佛,姿态也不像,眉目清秀、面容温和,颊边一抹憨厚的笑意,是很富态神气的长相,好看,漂亮,但一点都不仙风道骨,也没有一般佛像的优美悲悯,就像个每天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奔走的市井普通人。 这佛像是照着真人雕刻的。 也许是血缘冥冥之中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一点联系,在武僧们点燃火烛照亮佛像的第一眼,九宁就觉得佛像看起来很亲切。 直觉来得莫名,但觉很强烈。 九宁拂袖扫去佛龛上的灰尘,为佛像捧香。 远处的丝竹声透过窗扉飘进屋中,烛火仿佛被若有若无的乐声惊着了,时不时闪烁跳跃几下,空气中氤氲着淡青香烟。 原来如此。 雪庭望着微笑的佛像,似叹非叹,“对,他就是你父亲。” 九宁顿了一下,扭头问:“我父亲是个大和尚?” 雪庭惊愕,足足呆了半晌,哭笑不得地望一眼九宁。 九宁回望着他,笑意盈盈,不是大和尚,那是谁? 雪庭费心保护她,肯定不是出于两家沾亲带故,和卢家也没什么关系。 她想来想去,只有她父亲是个德高望重的名僧这种可能了。 雪庭迟疑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朝墙角摇摇头。 角落里的几个武僧恭敬地退出去。 门扉合上,屋子里静了很多,悄无声息的岑寂。 九宁懒洋洋坐着,等雪庭开口。 都到这一步了,她不急。 雪庭走到九宁身边,为佛像拈香,闭目念了几句经文,坐于她对面。澄净的双眸扫视一圈,似乎沉浸于某种久远的回忆之中。 静坐片刻,他缓缓道:“如果当年长安没有发生暴……你会在这座殿宇出生、长大。” 九宁捧着香炉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了两下,错愕地抬起眼帘。 “哈?”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又或者雪庭是不是在哄她玩。 惊吓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境,她眨眨眼睛,几乎要骇笑了。 雪庭眉峰轻锁,叹口气。 “我没有骗你……九娘,你的生父,曾经是大明的主人,至尊无上的皇帝。”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 却如惊雷炸响,轰隆隆滚过。 九宁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手心里沁出冰凉的细汗。 雪庭静静地凝视着她,眸光清澈。 “等等……”半晌后,九宁回过神,眉心,“哪个皇帝?” 这些年朝政混,几年间换了一个又一个皇帝,宗室排得上号的亲王轮了个遍,就没有哪个能坐稳皇位的。 以至于大家说“先帝”时,先得确认一下年号才知道到底指的是哪一位。 雪庭抬头看着那尊佛像,目光带着崇敬。 “武宗。” 九宁觉得匪夷所思,喃喃道:“怎么可能?武宗皇帝一生没有任何子嗣……” 武宗少时懦弱无用,骗过把持朝政的宦官。即位后默默积攒实力,等时机成,立刻贬谪宦官,打击权臣,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一扫朝中颓丧风气。他在位的那些年,励图治,呕心沥血,任用贤能,多次减免赋税,朝中渐渐显出中兴之相。 可惜天妒英才,就在有志之士兴奋鼓舞时,武宗暴病而亡,举朝恸哭。 武宗生前没有留下子嗣,王子公主都没有。 民间猜测他年轻时可能被宦官毒害了,已经丧失生育能力。 武宗死后,宦官权臣卷土重来,为扶持哪个亲王继承皇位勾心斗角,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朝政再度陷入混之中,各地接连爆发起义,烟四起。 薄西山,无可挽回。 雪庭的话让九宁觉得难以置信:她怎么会是武宗的女儿? “你父亲生前不知道你母亲已经怀有身孕,他看出长安局势不稳,而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临终前,派人护送你母亲出……本来计划很顺利,结果突生变故,你母亲和护送她的卫军失散了。” 雪庭知道九宁一时半会儿肯定接受不了,等她神慢慢平静下来,慢慢道出当年的隐秘。 “匪冲进内城,你母亲不敢回,出城的时候,刚好遇到家破人亡、带着仆从南逃的崔氏,崔氏和你母亲是堂姐妹,毅然带上你母亲,姐妹俩一起逃往南方……” 九宁抿。 雪庭明白她眼神中的疑问,微微颔首:“是的,崔氏不是你母亲……她只是你的姨母,你生母是也是崔家嫡出娘子,闺名一个曼字,她少时冠长安,名动一时,十五岁奉诏入,虽然和你父亲年岁差了许多,却和你父亲心意相通,情深意笃。” 九宁已经彻底麻木了。 现在就算雪庭突然告诉她武宗皇帝还活着,她也会信的。 生父是皇帝,一直以为的生母崔氏只是自己的姨母…… 九宁觉得脑仁一一的疼。 崔曼这个名字她没听过,但世人都知道那位十五岁入的崔家贵妃。据说她貌若天仙,容倾城。皇后早逝,武宗忙于公务,很少宠幸后妃,某年三月在亲近侍从的陪同下于曲江池畔踏青赏,偶遇和姐妹们一起在郊外柳林里扬鞭跑马的崔曼,驻足看了良久。 当晚崔家便接到旨意,圣人请李昭的外祖母长公主做说客,要接崔曼入。 崔曼和武宗年纪相差太大,崔家一开始不大乐意,但崔曼入后很快和武宗情投意合,相处得很融洽。武宗每次出,贵妃必定陪在一旁,长安百姓常常看到圣人和贵妃去曲江跑马。老夫少同进同出,恩缱绻,羡煞旁人。 武宗薨逝后,崔贵妃不知所踪,谣传她伤心过度,为武宗殉情了。 “你父亲年长于你母亲,怜你母亲年少,生前早就做好安排,那个殉情的只是个忠仆……”雪庭有条不紊地继续述说,“贵妃逃出长安后,忽然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贵妃当年很害怕,因为武宗死之前告诉她,一旦他死了,没有人能控制住局势,她会沦为其他人手中的棋子。 武宗殚竭虑一生,自问对祖宗没有亏欠,不忍自己死后年轻娇弱的宠妃落到其他人手上受苦,在得知自己撑不了几天后,便果断忍痛派人强行送走她。 两人仓促离别,没有见上最后一面。 崔曼毕竟在里待了几年,耳濡目染,深知廷和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不是她一个深弱女子能应付得了的。如果其他人得知她还活着,而且还珠胎暗结,那么正如武宗所说,不止她保不住命,她腹中的胎儿也肯定没有活路。 武宗革除弊政,得罪的人太多了。而想要利用他后人的投机者更多。 崔曼不想连累崔氏,曾想不告而别。 崔氏追上她,说:“我们崔家的男儿都没了,只剩下你我姐妹二人,值此世,我们更应该彼此扶持、互为臂膀,我若就这么让你走了,有何颜面为崔氏女?” 崔曼泣不成声。 堂姐妹相依为命,东躲西藏,终于顺利躲过追杀。再后来,她们半路遇上山匪,被周都督所救。 崔氏决定嫁进周家,以此来换周都督的庇护。 不只是为了保护她自己,也是想保护身份的崔曼。 九宁听到这里,叹口气:“那孩子……” 雪庭摇摇头:“你母亲很谨慎,没告诉崔氏孩子的事,安定下来以后,保护你母亲的人找到她,她以养病为由搬去崔家庄子,这时新婚不久的崔氏恰好也传出喜信。” 崔氏的族人尽丧于暴民之手,多一个和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她非常高兴。 崔曼也由衷替她到欣。 然而那个孩子生下不久后便夭折了,那时崔曼已经在暗卫的保护下秘密生下九宁,赶到周府探望崔氏。 怕崔氏伤心,崔曼便将自己刚生下的女儿九宁抱去哄她。 崔氏产后大病一场,没有看出分别,以为襁褓中的九宁真的是自己的孩子,抱着她舍不得撒手。 暗卫们认为待在周家比去南方更安全,干脆将错就错。 崔氏有了九宁陪伴,病好了大半,崔曼思念女儿,加之想留下照顾崔氏,便以崔氏陪嫁的身份留在周家抚养九宁,直到病逝。 九宁这回真的惊骇了:“崔贵妃……我母亲一直在周家?” 这怎么可能?! 周家若是有个美貌出众的仆妇,其他人肯定有印象,可这些年从来没人提起过崔家仆妇里有这么一个女人。 雪庭叹息,手指捏了个祝祷的手势,答非所问:“崔氏是世家女出身,固然情高傲,但八面玲珑,她想要示好江州世家女眷,易如反掌。” 九宁怔住。 是啊,崔氏那样出身的贵女,自小读诗书,不说情怎么样,至少教养规矩一定让人挑不出错,即使她心里一百个瞧不起江州本地的贵妇,也能小心掩藏自己的鄙视,和她们相处得很好。 但崔氏偏不,她谁的面子都不给,目下无尘,清高冷傲。就差没在额头上刻一行字,表达对江州本地豪族的不屑。 这一切……并不是崔氏倨傲到目中无人,而是她故意为之,她的高调和傲慢,正好可以帮忙掩盖崔曼的存在。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崔曼,长安那边追查武宗遗孀的人也不会把目光放到江州这边来,他们只会把崔氏当成一个嚣张跋扈的崔氏女。 而崔曼本想带着九宁去广州投奔武宗留下的心腹,但崔氏那时病重,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九宁,她不忍让崔氏失望。那时长安那边又有追杀她的人沿路追踪到南方,将广州那个心腹杀了,情况危急,崔曼不敢冒险去广州,就这么在周家长久待了下来。 九宁喉咙发干,想开口说话,先咳嗽了几声。 她匀了气,轻声道:“我……我只记得有个叫孟姑的人曾照顾我,对我很好……” 在冯姑进府之前,照顾她的仆妇中有个叫孟姑的,半边脸有小时候留下的疤痕,不大好看。侍婢们很少和孟姑来往,九宁却很喜孟姑,因为孟姑身上香的,说话柔声柔气,还会做各种致的玲珑茶食哄她,耐心陪她玩耍,抱着她的时候会笑着亲她的脸颊,对她很温柔。 孟姑……就是崔贵妃? 雪庭点点头。 “孟姑就是你的母亲,她毁去自己的容貌,伴你长大……”雪庭叹息,“周家的人都不记得她,甚至连你也不觉得她特别,这才是最好的……你母亲走得很安详,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也是你父亲武宗的遗愿,那就是她能离开长安,余生过平凡安稳的子。后来你出生,你母亲的心愿便是你能平平安安长大,她临走时嘱咐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你的身世……” 九宁怔怔地坐着出神。 怪不得崔氏留下的嫁妆那么丰厚——那不是崔家的私产,还有武宗留给崔贵妃傍身的财宝。 雪庭坚持送她价值连城的生辰礼物也很好理解,他将她视为公主,自然要为她准备最好的寿礼。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