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铭点点头,没有再问。 …… 三天后,夜幕初垂。 汴州刺史皇甫宁旭备下丰盛酒宴招待司空李元宗。 傍晚时候,皇甫宁旭的府邸前便挤得水不通,马蹄声如阵雨,时响时停。 朝中文武官员陆陆续续赶到,连雍王、卢公和几位宰相也来了,群贤皆至,济济一堂。 厅堂内烛火通明,恍如白昼,管弦丝竹齐鸣,舞姬随着快的鼓乐翩翩起舞。 宴席准备充分,美酒佳肴、海陆奇珍,应有尽有。 李元宗姗姗来迟,在众人的簇拥中走进大堂。他这些天被人捧惯了,又刚刚从平康坊美人的肚皮上爬起来,喝得醉醺醺的,一进大厅,毫不客气地坐了上首。 河东军将迟疑了一下,斜眼看向雍王李昭。 李昭脸苍白,坐在侧厅的席位上,气吁吁,神情委顿,对上军将们的目光,垂下眼皮,似乎不敢和他们对视。 河东军将们咧嘴大笑,雍王再贤能,也不过是个不中用的病秧子罢了! 他们跟着李元宗入席,贴身卫士们则分散至厅堂不同角落,手按在佩刀上,保持戒备。 席上众人推杯换盏、言笑甚。 皇甫宁旭姿态恭敬,频频向李元宗敬酒,言语极尽吹捧阿谀。 眼见卢公和雍王虽然面不虞之,但畏于自己的权势,只能坐在一旁心不甘情不愿地附和,李元宗心头畅快,不免飘飘然起来。 舞姬们一曲舞毕,皇甫宁旭给管事使了个眼。 不一会儿,身段袅娜、舞姿曼妙的家伎入席,争着给李元宗奉酒。 “司空乃当世第一英雄,妾等心慕已久,若能常侍左右,不胜喜。” 李元宗哈哈大笑,很快喝得烂醉如泥。 其他河东军将见状,心生警惕,不再饮酒,而是互相换一个眼神,死死盯住卢公和几个忠于朝廷的武将。 卢公转头和旁边的文吏喝酒,仿佛不想多看李元宗的丑态。 河东军将仍然不敢放松。 觥筹错间,厅堂外忽然传来内官那特有的尖利的声音。 家仆进来通报,曹忠来了。 席上的文官们都出厌恶的表情,武官也一脸嫌恶。 曹忠一面防着李元宗,一面又靠李元宗牵制卢公、威胁小皇帝。而李元宗身为世家子弟,瞧不起身为阉人的曹忠,但曹忠把持朝政对他来说是好事。两派关系不近不远,心照不宣地井水不犯河水,还算和睦。 得知曹忠来了,李元宗起眼皮,没有起身。 其他依附曹忠的官员站了起来,到门外。 曹忠一身最高品级的紫团花华服,在众人环拥中踏进回廊,笑呵呵道:“听说雍王也来了?他的病可好些了?” 众人心领神会,曹忠不怕卢公,不怕小皇帝,甚至也不怕李元宗,唯独忌讳雍王李昭。他曾多次加害李昭,都被李昭身边的人和卢公阻挠。今晚皇甫宁旭宴请李元宗,李昭前来陪坐。曹忠怕李昭暗中说动李元宗帮他铲除阉,这是试探来了。 “大王。”一名仆从膝行至李昭的席案前,小声道,“曹阉人来了,您可要回避?” “不必。” 李昭抬起头,可能是酒吃多了的缘故,双颊泛起两抹不自然的嫣红,握拳抵,咳嗽了几声,眸底闪过一抹淡淡的笑意。 所有人都到了。 事成事败,就看今晚。 他端起琉璃酒杯,饮尽杯中龙膏酒,站了起来。 …… 今夜无星无月,千里群山、绵延城郭皆被茫茫白雪覆盖。 黑沉沉的夜中,大雪扑簌扑簌飘落下来,官道两旁密林内时不时传来野兽嚎叫声。 几千江州兵身着白甲衣,负弓佩刀,整装待发。 周都督肩披大氅,坐于马背上,回首遥望长安的方向。 他遵守约定牵制李元宗、引李元宗的注意力,如今易已经完成,没有多做停留,于今天一早带着几千江州兵离开波云诡谲的帝都。 本来周都督很想多留几天,看看李元宗是什么下场。 但一想到李昭要亲自刺杀李元宗,周都督不敢多待——不论李昭能不能得手,京中都将翻天覆地,不是久留之地,而且他还得防着李昭暗下杀手。 他们一早出发,瞒过京中各派耳目,走了一条别人绝对想不到的路线,就算李昭派神策军前来围捕,周都督也自信能够带着自己的部下安全回到江州。 他很好奇李昭能不能杀了李元宗。 黑暗中,长安方向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几匹快马飞奔而至,雪泥四溅。 江州兵立刻警戒起来。 快马快到近前时,马上之人一勒缰绳,滚下马鞍,跪地道:“都督,长安还没有什么大动静,李司空、雍王和卢公都去皇甫使君府上了。” 周都督拿鞭子挠了挠发的头皮,“都到了?” 报信的人道:“都到了,连曹忠也到了。” “曹忠?他也去了?”周都督笑了笑,“那可热闹了。” 几息后,周都督忽然想起什么,笑容一滞,神骤变。 裴望之发觉周都督的反常:“都督?” 周都督骨悚然,只是一瞬间,冷汗已经透重重衣衫。 是他大意了! “传令下去,不绕道了,快马加鞭,立刻赶回江州!” 第53章 疯子 这个李昭, 简直是疯了! 什么刺杀李元宗、为朝廷除害, 本不是他举行这场宴会的目的。 李元宗固然可恶,但他不是李昭的目标,曹忠也不是,周家远在江州当一方霸主, 更不会碍他的眼…… 从始至终, 李昭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所有威胁皇权的藩镇和权宦。 今晚皇甫宁旭设下的酒宴不是针对李元宗的鸿门宴,而是一场心设计的大屠杀! 曹忠,李元宗, 那几十个跋扈的河东军将,包括酒宴的主人汴州刺史皇甫宁旭,其他李昭许以诸多好处请来的帮手, 还有那些等着李元宗死后占便宜的权臣……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难逃一死。 想到自己差一点就要和李元宗那厮一起共赴黄泉, 周都督心底生寒,手脚一阵阵发凉。 这个计划不是临时想出来的,早在几个月之前, 不, 早在一年前,卢公在朝堂上和曹忠撕破脸皮, 南衙北司明争暗斗, 朝中大臣争相邀请各地藩镇入京开始, 李昭就已经埋下陷阱了! 那时候他才仅仅只有十三岁! 周都督甚至怀疑长安附近的贼寇□□很可能就是李昭故意纵容的, 还有宰相赵令嘉的死, 小皇帝的懦弱无用,朝中的象……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没有联系,现在回头细想,这一年多年来发生的事情也许全都是陷阱! 这一切,只是为了引各地心怀不轨的野心家们,让他们利熏心,丧失理智。 在曹忠的威下苟延残、深里长大的少年郎,设下这场瞒天过海的棋局,将所有人全都囊括其中,皇帝,大臣,百姓,世家豪族,天下藩镇,还有整个李家江山,全都是他手中的棋子! 这个计划太大胆、太奇诡、太异想天开、太让人匪夷所思,其中哪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盘皆输、一败涂地,而且绝对没有翻盘的可能,以至于从来没有人怀疑过。 每一派入京的地方势力都以为他们是来分一杯羹的,李元宗更是毫不掩饰他想赶小皇帝退位的意图……这些人个个兵强马壮,占地为王,自信能够在群雄逐鹿的世中施展一番拳脚,哪怕最后落败,也能风光个几十年。 谁能想到长年病弱、手中没有一兵一卒的少年雍王敢以一人之力和天下人为敌,以这样决绝狠辣、孤注一掷,近乎于同归于尽的方式来挽救李家业已破碎的河山? 他还是个孩子,在各大霸主眼中,杀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这个多次被曹忠当众讥笑欺侮、在幽监视中侥幸活到十四岁的少年,默默隐忍,联合一帮瞻前顾后、摇摆不定的文人,妄图蚍蜉撼树、力挽狂澜。 如果李昭失败了,那么史书中会留下一段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后人会一遍又一遍嘲笑李昭的天真愚蠢,用他的悲惨下场警示后人不要鲁莽行事。 但李昭这一次几乎要成功了。 周都督可以确信,李昭在长安这边设下埋伏的同时,肯定也在各地布置了天罗地网。 世道也有的好处,方便李昭浑水摸鱼,兵荒马,人心浮躁,正好方便掩盖他的布局。 他的计划应该只有他和他的心腹知情,连卢公也被蒙在鼓里,朝中文士都以为他们要刺杀的是李元宗,其他藩镇隔岸观火,等着渔翁得利,自然不会走漏消息。 最后所有人都成了李昭的猎物。 周都督能够理解李昭为什么兵出险招:这天下早就四分五裂,朝廷名存实亡,既然李家成了砧板上的,迟早要任人宰割,还不速索豁出去,亲手挖掉脓毒,也许还能求得一线生机。 反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命丧李元宗之手。 若长安的皇族真的被杀干净了,各方野心家没有顾忌,李元宗未必能如愿以偿,到那时,天下大,各方混战,说不定要个上百年才能重新恢复太平,你方斗罢我方上场,唯有笑到最后的那个人才能一统河山,开启另一个崭新朝代。 与其浑浑噩噩地等死,不如奋力一搏。 成功,李家江山还能延续几十年。 失败,那就把所下人拖下泥潭,为皇族子孙报仇。 越理解李昭,周都督越觉得齿冷——他不在江州,始终对朝廷抱有期望、希望小皇帝能够铲除宦重振朝纲的周刺史怎么可能守得住江州? 儿子不用说,什么事都听周刺史的。 大郎没主意,三郎没经过事,观音奴还那么小…… 寒风夹着雪花扑在脸上,冷得入骨,周都督顾不上冷,接连甩出几个鞭花,催促兵卒赶路。 这几千江州兵是他带出来的锐,也是最忠心于他的亲兵。 他不怕李昭在自己南下的路上设埋伏,就怕江州那头…… 周都督脸沉如水。 如果李昭真的对观音奴他们几个下手,他周麟就带兵杀回长安,当着李昭的面屠尽李家子孙!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