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祠堂里,周刺史遣散众人,回到正堂。 灯火幢幢,烛影晃动,其他人陆陆续续离开,唯有大郎周嘉言和三郎周嘉暄留了下来。 仆人在门外探头探脑,不知道该不该进房伺候。 周嘉暄朝那些长随摇摇头。 阿耶正在气头上,何必让无辜的人进来挨骂。 长随们会意,地看周嘉暄一眼,躬身退出去。 周百药踉踉跄跄爬起来,衣襟松垮垮披在身上,披头散发,面容仍旧有几分扭曲,看起来要多狈有多狈。 周嘉言神情有些茫然,还没从刚才的场面缓过神,怔怔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周嘉暄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大哥,先送阿耶回房。” 周嘉言干巴巴地答应一声,小心翼翼上前,扶住周百药。 “阿耶,我送您回去。” 周百药双臂颤了一下,没说话。 等周嘉暄搀着周百药出去,周嘉暄示意仆从进来收拾,又走到周刺史面前,一揖,“今天惊扰伯祖父了。” 周刺史看他一眼,“青奴,你准备怎么处理二郎的事?” 周嘉暄抬起头,望向依旧黑沉沉的夜空,道:“伯祖父,他已经走了。” “走了以后呢?如果他后又回来了呢?” 周刺史捋一捋长须,问。 “伯祖父,上一辈的事,我无能为力。”周嘉暄垂眸,“二哥是我兄长,父亲有愧于他。如果他愿意回来,我自当以兄长之礼待他。” 周刺史道:“他让你父亲丢尽颜面,不用等到明天,这件事就会传遍江州。你、大郎和九娘也会被人嘲笑。你不恨二郎鲁莽行事,毁了你父亲的名声?” 周嘉暄摇摇头,无奈一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父亲当年种的因,才有如今的果。二哥是可怜人,他没做错。” 很小的时候,周嘉暄敬佩崇拜自己的父亲,父亲虽然不苟言笑,但很疼他和大哥,经常带他们去永安寺听俗讲。只要他学业取得进步,父亲就会骄傲地在亲族们面前显摆——虽然那会让他觉得尴尬。 长大几岁,周嘉暄慢慢发现父亲也有缺点。 再后来,他明白自己的父亲并不是他小时候以为的名士。 这并不妨碍周嘉暄孝顺自己的父亲,他虚伪也好,偏心也好,总归疼他,尽心教养他,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可对周嘉行来说,父亲不仅完全不称职,甚至还是他的仇人。 周嘉暄可以理解周嘉行的做法,父亲欠二哥太多了。 他不会要求观音奴逆来顺受、用委曲求全的办法讨好父亲,自然也不会强求周嘉行原谅父亲。 是父亲做错了。 周刺史长叹一声,“也怪我当年对你父亲期望过高……他太要强,一头钻进牛角尖,这么多年都不肯出来。” 他神怅惘,在亲随的搀扶中离去。 周嘉暄没说什么,送周刺史回房,转身出来,僮仆饮墨问:“三郎要去看阿郎吗?” 他摇摇头,径直回自己的院子。 这时,一个家仆穿过回廊,匆匆跑过来,“三郎,九娘刚才追着二郎出去了!” 周嘉暄愕然抬起头,“她追出去了?” 家仆点点头,“九娘找唐将军借了几匹马,往南边去了。” 周嘉暄立刻转身,“备马!” 饮墨不敢拦,答应一声,去马厩催着要马。 第42章 小黑 天还没亮,长廊里一片昏暗, 家仆登梯摘下被雨水浇透的灯笼, 换上新的,重新点燃灯烛。 摇曳的朦胧光影中, 周嘉暄衣袂翻飞,快步走下石阶。 早有人牵来他平时骑的马, 在阶前候着。 周嘉暄接过饮墨递到手边的鞭子,抬脚刚跨上鞍,一道娇小的人影飞快跑进庭院,抱住他的腿。 “阿兄,这么晚了, 你要去哪儿?” 周嘉暄愣了好几息,低头。 九宁双手抱着他的腿, 仰起脸看他,眉眼弯弯,笑得乖巧,一对梨涡皱得深深的,笑嘻嘻问:“阿兄是要出去找我吗?” 周嘉暄沉下脸, 抛给她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拉开她的手。 九宁松开手, 嘿然后退几步, 看他下马, 立即上前搂住他的胳膊。 “阿兄辛苦了, 我自己回来啦。” 周嘉暄眼神示意饮墨把马牵回马厩去, 低头,手指抬起九宁的下巴,盯着她额头看了好一会儿,眉峰轻皱。 “明天一早让郎中看看。” 九宁啊了一声,反应过来:额头上还一片红肿,夜里淋过雨,药膏都被雨水冲干净了。 “晓得了,这会儿已经不疼了。” 周嘉暄送她回房。 “见到二哥了?他有没有为难你?” 九宁点点头,又摇摇头。 “二哥没有为难我。” 自始至终都没有。 周嘉暄没有问九宁她是怎么偷偷跑去祠堂的,这是他们家的事,本就该让她知道。 不过她追着周嘉行出去还是太冒失了,周嘉行在市井长大,她一个深宅大院娇养的小娘子,本不懂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以后别这么自作主张,二哥虽然确实是我们的兄长,到底不是一起长大的,而且阿耶对不起他和他阿娘,谁都猜不到他会做什么。” 九宁嗯了一声。 “还有……”周嘉暄道,“这些天不要去见阿耶,尽量避着阿耶,就算阿耶派人来传唤你,你也不必去,让你的婢女去找我,或者去找伯祖父,记住了没有?” 九宁抬起头,“为什么?” 周嘉暄手指勾起,刮刮她鼻尖,“阿耶不高兴,肯定要找出气筒,你这么不老实,会被阿耶抓到错处的。看到阿耶过来,什么都不用管,避开就是了。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 “我记住了。” 九宁嘿嘿一笑,脸挨着他的胳膊蹭了蹭。 “最好也不要出门。”周嘉暄叹口气,“最近还是在家里待着,我知道你热闹,让十一郎他们陪你玩。今晚的事瞒不住,斗场就不要去了。” 九宁冷哼一声,“怕什么!做错事的又不是我。让他们笑话阿耶吧,我不心疼。” 周嘉暄哭笑不得,本来欣于她没有被今晚的事吓到,正想夸她几句,又被后半句噎回去了。 拍拍她的发顶,想纠正她不该说后半句,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周嘉暄低头,九宁正好抬头,见他看着自己,眉眼一弯,冲他甜甜一笑。 纵然腹心事,周嘉暄还是不由自主翘起嘴角,跟着九宁一起笑出声。 阿耶重男轻女,一直忽视观音奴,经常为一点芝麻小事苛责她,她很难对阿耶生出孺慕之心,这不能怪她。 她依赖他、信任他,才会老老实实说出心里的想法,哪怕她知道这个想法说出口会被他责怪。 而他又怎么舍得怪她呢? 周嘉暄一笑,牵着九宁跨过高高的门槛,温和道:“话是这么说,不过外边的人没有你这么懂事。阿耶做错了事,他们不仅会嘲笑阿耶,还会嘲笑你,你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找你的朋友玩,别搭理其他人。” 九宁挥挥小拳头,“我明白!” 别人背地里说什么她管不着,要是敢当面笑话她,她绝不会忍着的。 …… 翌早上,郎中过来给九宁的额头上药。 昨晚吹了风又淋了雨,伤口看起来比昨天还肿一些。 九宁顶着明显大了一圈的脑门,仰视郎中,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写担忧,“真的不会留疤?” 郎中想笑不敢笑,嘴角微微搐,“九娘宽心,就算破皮了也不会留疤。” 九宁又确认了一遍,这才放心。 擦了药,回寝房补觉。 周嘉行突然离开,管事还没找到顶替他的人,今天她在自己院子里练拉弓,没有去箭道。 中午起来,吃过饭,冯姑进来回禀说有几个粟特商人求见。 “粟特商人?是为了卖地的事吗?” 九宁已经把卖地的消息传出去了。 “好像不是来买地的,他说他家主人姓苏。” 姓苏? 苏晏? 九宁忙道:“快请进来。” 侍婢把火炉挪到外边会客的正厅,九宁坐在火炉内,四面垂下软烟罗帐,外面绵扯絮,像是要落雪,屋里温暖如。 管事领着粟特商人进来,几人站在廊下掉木屐,进了正厅,行了个中原礼仪,盘腿坐于簟席上。 侍婢捧茶奉果。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