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报晓鼓要敲上好几波,而坊内卖烧饼的铺子早已经开了门,隔着院墙都能闻到那股香气。引商狠狠了一下鼻子,艰难的将口水咽回去,这才翻看起钱袋,数了数昨晚得来的报酬。 娘亲的药又快吃没了,她得留出一部分来给娘亲买药,这样的话,剩下的钱就不多了,也不知道够吃几天的饭。 站在她身边的花渡不难留意到她的动作,可却一样无计可施。若是在间,他或许还能帮她一把,可是这里是世,就连送她的斗篷,他都是从死人身上得来的…… “你能吃这里的东西吗?咱们出去……人呢?” 刚刚数出几个铜板,准备出门买些早饭回来的引商一扭头就发现身边的那个身影不见了。 * 清晨醒来之后,季初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洗漱穿衣,反倒拿起了放在枕头下的宣纸重新看了起来。这是他昨看花渡写下的一首诗,那是东晋时谢混所作的《游西池》1,花渡第一次听到此诗的时候便很兴趣,当即以自己最擅长的行书写了一遍,堪称他这几写的字之中最出众的。 季初捧着这张纸看了许久都没有放下,说不甘心是实在不甘心,他从前本以为自己的行书在举子之间已经无人能够超越,可是越接触那个神神秘秘的年轻人越觉得自己与其相差甚远,不仅是书法这一点,就连诗词造诣也是如此。若非对方没有博取功名之心,怕是早就出仕为官扬名天下了。 “珰!” 正想着,空的房间里却突然传出了一声轻响。 季初警惕的回过头,然后惊讶的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的那个人。 年轻的男子站在门边,不等他开口,便抢先说道,“我们做一桩生意。” ☆、第59章 出门买早饭的时候,引商意外的遇见了卫氏兄弟。 不是卫二或卫三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站在一起。 仔细算算,她至少也要有两个月没见到这两人一起出现在外人面前了。 两人是坐马车进的城,到了崇仁坊的坊门外才下了车,就那样沿街走了过来。他们的身上都披着那同一条白狐制成的狐裘,卫钰的手里还撑着一把伞来遮挡风雪。 卫瑕的腿脚不便,虽然尚能走路,但时不时便要兄长搀扶着,两人似乎很久很久都没这样亲近过了,卫钰的脸上一直挂着笑,似乎很欣能与弟弟并肩在外面走走。 卫氏兄弟向来有才名也有名,仅仅因为那副皮相,两人自年少起就不得不忍受着言蜚语,哪怕市坊间的那些传言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也管不住天下人的嘴,只能任由世人妄自非议。 可是但凡亲眼见过他们兄弟的人,大多也会觉得市坊间的传言并非毫无依据,只因这兄弟二人着实是生了一副容易勾得人胡思想的脸。 若是单单只有卫二或卫三也便罢了,至多是赏心悦目,但当这兄弟二人站在一起的时候,观者的眼睛里可就再也容不下旁人了。 引商算是已经见惯他们两个的模样了,但是远远望见这两人的身影时还是愣了愣神,然后又有些惊讶。就算不说现在这两兄弟已经“闹翻”了,单说从前,因着卫瑕的腿疾缘故,这两人也很少会并肩出门。 今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卫瑕也一眼望见了她的身影,不由向她招招手,待到与兄长走到她面前时,才笑称自己只是闲着无事来城里逛一逛的。 不同于在外面浪惯了的卫钰,像这样随心走在亲仁坊之外的大街上,卫瑕平生也只经历过三次罢了。自从秀秀离世之后,他更是不喜出门,直至今踏上这条街道,才发觉自己已经快要忘了身处热闹街市时的滋味了。 引商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单独谈过什么,也不知道今之后卫氏兄弟的身份将会发生怎样的转变。她只以为自己见到了人,还顺口邀请他们去邸舍里面看看。 虽说被诸多想要谋取功名的书生团团围着不算什么好事,可像是卫氏兄弟这样的文人,在每次科考之前都会向主考官举荐有才的举子,这是惯例。而住在这间邸舍里的考生之中,不乏有才华有雄心壮志之人,就差一个机遇便可腾云直上。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卫氏兄弟本就是为了花渡而来。卫钰还冲着她扬了扬手中的锦盒,看形状似是用来装卷轴的,里面定是书画之类的东西。 引商不犯了难,她既不好说现在花渡不在,也不能说连自己都不知道花渡在何处,刚想随便编个理由的时候,就听院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扭头一看,正是匆匆忙忙向这边跑来的季初。 他似是在房间里瞥见了卫瑕的身影,这才连忙跑出来要求对方履行举荐自己的承诺,而在他身后的花渡则很是好奇的瞥了眼门口那兄弟二人。 引商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刚想招呼他过来,卫钰已经热情的了上去,花渡就这样糊糊的被他们“推”回了屋子,而且谢绝了旁人在场,只有引商幸运的可以留下。 没了外人,卫钰很快打开了锦盒,而那盒内装着的果然是一张装裱好的书帖。 “真迹实在拿不到手,只有这摹本。”他将东西展开放在桌子上,那正是《快雪时晴帖》的摹本。 虽是摹本,但却是用最高明的技法摹拓出来的,与真迹无异。而在这帖子之下,还放着了另一幅摹本,展开去看,竟是《兰亭序》。 想当年,太宗皇帝对王羲之的书法推崇备至,费尽心思得来了《兰亭序》的真迹,对此不释手,甚至在死后将其作为殉葬品永绝于世。 正因真迹已经不在,如今卫钰手里的这个虽为双钩填墨的摹本,却也算得上稀世珍品了。 花渡的目光在扫过《快雪时晴帖》的时候并无波澜,但在瞥见那幅《兰亭序》之后,眼中却闪过了一抹惊诧。 留意到他的眼神,卫瑕不由开口问道,“这字怎么了?”,一面问着,一面不动声的打量起花渡的神来。 花渡没顾上回答,只因那惊慌的觉又闪过了心头。他已经不记得过往的一切了,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不记得自己做过何事,可是在见到眼前这幅字的时候,浮现于脑海中的那幅画面,却又那样的真实。 他几乎可以确信,他们所说的真迹,他亲眼见过,甚至,触碰过……那么,当时站在他身边的其余几人又是谁?与他说话的长者又是谁? “花渡?”引商轻轻唤了他一声,伸手在他眼前一晃。 花渡总算回过神来,这才看向了面前的卫氏兄弟。卫钰也不在意他的分神,主动说明了来意,“这两幅摹本虽然已与真迹无异,但在看了先生的行书之后,我与舍弟还是觉得先生的笔法更胜摹拓之人,特来向先生请教,请先生指点一二。” 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想看看花渡在看过摹本之后能不能临摹出更加真的摹本。 据说东晋时康昕模仿王羲之的书法,就连王献之都没有察觉出来,达到了以假真的地步。卫钰大概也想见识见识这样的功力吧。 花渡不是察觉不出对方的意图,但也没有犹豫的拿起对方带来的笔墨,准备先模仿着写上一遍。 引商对书画诗词一类向来很兴趣,可是今她不仅要出门解决温,更要为母亲买药送药,即便恋恋不舍,还是在花渡拿起笔之后悄悄退出了屋子,让这三个文人继续探讨切磋。 难得起一回早的华鸢站在门口等她,见她出来便主动凑上去说要跟她一起出门。 引商也不是不想带着他,可是一想到自己还要去张伯家给母亲送药,就觉得面前这人实在是累赘了。 “你要去也成,可是不能说话!”先提醒了对方一番,她才肯松口带着他。不然到时候张拾气恼起来追着他打,她可拦不住。 华鸢很不情愿的点点头答应了。 两人去常去的那家药铺买了药,又尽可能的买了些补品,手上拎着几个药包往张伯家走去。今天又是一个下雪天,他们进门的时候,身上都落了厚厚一层雪,在门口站着的张拾一见华鸢便挑起了眉,刚想发作却又被张伯给瞪了回去。 青娘还在屋里躺着,边烧着炭火,见他们两人过来,便连忙支撑着身体坐起来,“这么冷的天,怎么还进了城?” 引商只说自己在城中有桩生意要做,然后便坐过去依偎在自己娘亲的怀里,“阿娘,好些了没?” 自从夫君去世之后,青娘便因郁结于心患上了这磨人的病,恨不得每天都泡在药罐子里,一连换了好多个大夫,他们明着会说一句,“还需好生调养。”,暗地里却对引商连连摇头。 这病症是治不好的,只能年复一年的靠药材来吊着命。引商平里舍不得吃穿,攒下来的钱财正是用来给母亲买药。 难得今青娘的气比往都要强些,她拉着女儿的手连声答道,“好些了……好些了,娘亲不用你担心,你顾好自己才是。” 一旁的华鸢托着下巴趴在旁边的案上,目光在这母女二人之间来回看着,最后眼见着引商还是担心母亲的病症,便突然开口提议道,“不如让我来看看。” 不等引商阻止他,他已经窜到了青娘身边。青娘本以为这个年轻人要为她诊脉,可是当她没什么顾忌的伸出手腕后,却见对方本没有伸手搭在她脉上的意思。 “你真的学过医?”引商在旁边睃拉他一眼,就不信他会医术。 “我行医二十余载,救死扶伤,怎么也能称得上名医了。”华鸢漫不经心的答着,倏尔又抬眼看了看青娘的气,最后沉默着站起身没再说话。 引商心下一沉,也心知对方想说什么。她他没有像往那般口无遮拦的说出口,便硬是扯了扯嘴角笑他,“行医二十余载?您今年贵庚?” “我啊……”华鸢认真回想了一下,最后答道,“二十……二。” 引商白了他一眼,扭头提醒母亲千万别相信这个人说的话。 万幸的是,华鸢那片刻的沉默并未让青娘放在心上,当娘亲的更关心的还是女儿的终生大事,一见这两人又在家中吵吵闹闹的,心里不犯了嘀咕,想着女儿该不会是真与人家有些什么吧。 引商怎么会看不出娘亲的心思,只是这次不同往次,眼见着青娘又要开口劝她找个好人家出嫁,她连忙抢先说道,“娘,有个人我想让你见见。” 青娘在这种事何等锐,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不迭的问道,“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在哪里……” 不等她问完,引商已是连连摆手,“过些子您见到他就知道了!” 听到这话,青娘也不急着追问下去了,只不过眉里眼里尽是笑意,就连脸都红润了不少,看似十分欣。 引商又怎么会不知道娘亲最大的心愿便是见她嫁个好人家,可是…… 走出张家的大门时,外面还是风雪加,风刮在脸上的时候,如钝刀子割般的疼。但在这样的寒风之中,引商的步伐反而更快了一些,她几乎是跑出门的,然后跑着跑着就慢了下来,直至突然停下脚步,然后蹲下身将整张脸都埋在了膝间。 华鸢站在她身后很远的位置,看不清她的神情,待到走至她的身后刚想扶她起来的时候,却见面前的少女已经自己站起了身,扭过头对他笑笑,“你走的也太慢了一些,还要我等你。” 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华鸢把想要扶她支撑着她的手默默的收了回来,只是站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走在路上。一路无言,快要走回邸舍时才倏然开口,“很久之前,我也未曾想过以行医为生,只是为了族人的安危,才不得不妥协退让。明明那时已经一无所有了,每却还要想着如何做才能让家人安稳无忧的生活……不过,最终还是过来了。” 他转过身,认真的注视着她,难得没有了往那吊儿郎当的笑容,而是收敛了神,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告诉她,“坎坷的路我已经走过一遍了,不会再让你走上去了。” 别怕,总会没事的。 ☆、第60章 引商觉得华鸢最近实在有些奇怪。 甭管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瞧上她的,明明之前都不声不响的,最近这两个月却三番两次的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不知是不是她想错了,好像自从花渡出现之后,这人就着急了起来…… 哦……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的引商忍不住瞄了他一眼,却见他还是那副没有半分笑意的表情,她也不得不收敛了神,没有像往那般打趣他,最终只是沉默。 有些事,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两人回到邸舍的时候,卫钰刚刚将那锦盒合上,看他的表情,似乎收获不小,引商进门时还听见对方笑着说,“这东西我怕是也要带进棺材里,谁也不给了。” 花渡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但从那略显轻松的神态来看,似乎也对自己的作品很意。在桌上还散落了十数张临摹的字帖,引商捡起来看了看,不得不为之叹服。但是这些与卫钰收走的那两张相比,无疑是略逊一筹的,甚至可以说是被丢弃的。屋子里有火盆,为了防止那些废弃的摹本落在别人手里,卫瑕未有犹豫,便将其余纸张全都掷于火中烧了个干净。 引商蹲在火盆边取暖,花渡就站在她身侧与卫钰说着话,不时帮她留意着火盆里的火,而她只要稍稍仰起头就能看清他的神情。 自她认识他以来,她还从不知道他的眼中也会闪过那样的光芒。也许他真的曾是文人,“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世人眼中的文人墨客都是飘然出世、心游物外。而一个少年人,身负才学,文韬武略,想必心中也曾怀有鸿鹄之志。 可是他偏偏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年少身死,受尽屈辱,如今又忘却了过往,再也不能忆起旧时风景。 世间许多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执念,或远超情或高于命。引商发现,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花渡心中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可是又有些模糊,因为她还是不知道他曾经经历过什么,不懂得他的遗憾。 终于到了科考当。 “什么?”正在为炉子加碳的引商一愣,差点被炉中的火星溅到手。 卫瑕倒是淡定得多,“我打算留在这里生活,还请你收留。” 相处多,两人之间已经不再客气的用尊称了,可是这话说出口时,卫三的语气还是相当的诚恳,正如他所说,这是个请求。 “一直在这里生活?”引商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如果一直在道观里生活下去,那岂不是……” “出家。”卫瑕替她将话说完。 他的意思,就是要出家当个道士。 引商傻傻的看着他许久,愣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卫氏兄弟的名声长安城谁人不知?他是高门大户的世家子弟,又是皇帝面前倍受恩宠的宠臣,铺在他面前的明明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一条光明大道,他何苦要选择最崎岖的那条小路?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