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权应声退下后,徐夫人独自出神片刻,又让人去将朱夫人传来。 朱氏昨夜一时冲动将那事情说给了儿子,起初虽然心里释然,但过后细想,终究还是到有些惶恐。一夜也没睡好觉。早上刚被徐夫人传过一次问话,回来还没坐热股,见那边又来话叫自己过去,疑心昨夜之事已经被徐夫人知道了,大为惶恐,踌躇再三后,知躲是躲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过来,下拜道:“婆母唤我来,所为何事?” 徐夫人道:“昨夜你去西屋看劭儿,他脸上伤口,是如何说与你的?” 朱夫人听是问这个,松了口气,忙将魏劭话复述一遍,愤愤道:“我却不信。看他脸上伤情,分明就是被人打出来的!我问他,他却抵死不认,一口咬定自己骑马所伤。也不知道哪个熊心豹子胆,竟敢伤了我儿,若叫我知道,定不轻饶!” 徐夫人恍若未闻,只问:“后来劭儿送你回房,你们可又说过别的?” 朱夫人心里一跳。对上徐夫人那只正望过来的独目,强自镇定道:“未曾。他送我到了后,便回了。”口中虽如此说,目光却不自觉地出一丝心虚。更不敢和徐夫人对视,说完便垂下了视线。 房里只有她婆媳二人,此刻静的似能听到针落地的声儿。 朱夫人知道对面的徐夫人在看,屏住呼,连口大气也不敢透。半晌,听到徐夫人冷冷的声音传来:“昨夜你是见过劭儿最后一面的人。我早上听孙媳妇说,他被你叫出门前还好好的。怎送了你一趟,转头就一夜见不着人了?我实话说与你,我都已经知道了!是你告诉他俨儿之事了吧?” 朱夫人肩膀微微一抖,抬眼见徐夫人独目死死盯着自己,神冰冷。立刻想到今早儿子回来到过北屋,应是他没听昨夜后来自己的叮嘱,已经把事情说与徐夫人了。心口不一阵跳,面惊慌,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夫人原本也只是有这一层的疑虑。早上第一次叫朱氏来时,就见她目光不定。几十年相处下来,一眼就看出她有所隐瞒。方才才又将她叫来。见到她这般的反应,心里坐实了猜测。不然大怒,猛地拍案,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竟敢背我在劭儿面前胡言语,离间兄弟!” 这几十年来,徐夫人虽对朱氏不大待见,但平常绝不会像此刻这般厉声疾怒斥。至于在外人面前,更是给足她应有面子的。朱氏惊的脸焦黄,差点跪坐不住,眼中便含了泪,俯伏在地辩解道:“婆母息怒,容我辩一声。非我存心想要离间兄弟。这都快三十年了,我若一向存恶心,也不会等到如今才说的。婆母不知,我实在担心,劭儿为人忠直,从不设防于人。若是别事也就罢了,那魏俨却来历复杂,我魏家养一匈奴子,一养便是三十年,迟早祸患。劭儿若分毫不知,我怕后要吃了大亏……” “哗啦”一声,徐夫人怒不可遏,竟将手边的那张沉重的香实木案几猛地撂翻在地,一桌之物尽数砸落,皿盂瓶罐,在地上碎裂跳走。响声惊动门外的钟媪,慌忙入内,看到朱氏趴在地上,那边厢的徐夫人却脸煞白,手指头指着地上的朱氏,一口气仿佛要透不出似的,大惊失,抢上去一把扶住了,不住她口后背,半晌,徐夫人喉咙里长长地啊出了一声,才缓出一口气来,颤声道:“叫她出去!” 钟媪看了眼朱氏,见她已经吓的瑟瑟发抖,忙请她先行避退。朱氏手软脚软,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含愧仓皇离去不提。钟媪和另个仆妇将徐夫人搀至前,躺了下去。命仆妇出去。自己在旁相陪。良久,见徐夫人原本煞白的脸渐渐恢复了些血,这才稍稍放心。正要问她饮食所需,忽见徐夫人缓缓张开了眼,道:“备车。我要出去。” 她的声音里虽还带着些疲乏,但已是她一贯的平定了。 钟媪应是。 …… 魏劭送乔慈出城,回来后已过午,径直去罗钟坊。 白天罗钟坊清淡无人。他从后门而入,穿过一道青森森树木遮的走廊,停在了一处清幽房舍门口,推开虚掩的门,跨了进去。 魏俨从昨夜起就在这里了。屋子左右大窗对开,风从南北穿室而过。他盘膝坐于中间一张榻上,头发未梳,身上只着松松的一件白中衣,衣襟大敞,双目闭着,面颊生出了一层短短的凌髭须,状极落魄,全无平骑马倚斜桥、楼红袖招的潇洒风。听到门开魏劭脚步声近,慢慢睁了眼睛。见他一身诸侯正服,站在己对面,原本魁伟修长的身形被正服衬的愈发端正威凛,出般地看了片刻,忽然道:“你已知我与匈奴人暗中通,就这样把我留在这里,不怕我逃了?” 魏劭到他对面,与他隔案而坐,道:“你若存心就这样逃了,我便当我没了一个二十年的兄弟。” 魏俨不语。 魏劭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从此斩断和匈奴的往来。则过去如何,往后还是如何。” “过去如何,往后如何……” 魏俨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出神,忽然出一丝古怪的神。 “连我慕乃至背着你亵辱你之罪,你也不再与我计较了?” 他凝视着魏劭,慢地道。 魏劭眸中迅速涌出一丝暗沉的霾之,神情却依旧无波。 “安能将天下得罪我之人尽数杀戮乎?” 他淡淡地道。 魏俨一怔,忽然哈哈狂笑,乃至前仰后合:“二弟,从前我虽奉你为君侯,心底却一直不肯服你。也是如今,我才知道,就凭你能说出的这句话,魏家家主之位,也非你莫属!” 他一直在笑,姿态狂放,笑得眼泪都似出来。 魏劭一直看着他。等他止住,方道:“如何?你可想好了?” 魏俨面上方才狂笑之态渐渐褪去,转头望着南窗口从树影里投入的一片斑驳树影,出神了片刻,转回头,缓缓地道:“二弟,你可以不计较我对你的冒犯,你也可以不计较我体里天生的卑劣匈奴血统,只是我却只能告诉你,我是回不到过去了,再也做不成那个以佐你为天命的长兄了!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是……” “否则你是如何?” 门外忽然一个苍老声音响起,接着门便应声而开。 魏劭魏俨齐齐看去,看见徐夫人不知何时竟然拄着拐杖立于门外。两人都齐怔住了。 魏劭很快反应过来,忙起身相,神略显紧张。 “祖母,你如何会来这里……” 徐夫人却没有看他。径自跨入了书房,从魏劭的身前走过,独目望着还坐在榻上神僵硬的魏俨,向他走去,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否则你是如何?” 徐夫人猛地顿了一下拐杖,复又问了一声,独目出寒光,令人不敢直视。 魏俨终于慢慢地起身。忽然再次跪了下去,行大礼,以额叩地,久久不起。 “不孝外孙俨,斗胆恳请外祖母成全于我,放我而去。”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魏劭面怒,额角青筋隐隐暴起。 徐夫人盯着长跪在自己面前的魏俨,神起先转怒,握着拐杖的那只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良久,她面上的怒容渐渐地消去。 “说得好。”她说道,“你叫我成全于你。我成全于你,谁又来成全我的心?” 她的声音带着疲乏,透出了一丝无奈般的悲凉。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