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应摆设,都是江南谢府没有的气派和富贵,全是她娘带来的嫁妆。 绕过四扇的曲屏,她看到了临窗的镜台。 八宝菱花镜放在案上,妆奁前面摆着一把打磨 致的象牙梳。 好像,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娘在镜台前上妆,每 晨起也不过就是净面梳头。 谢馥忽然好了奇,走过去,看到镜台上立了个百宝嵌婴戏纹梳妆箱。 眼珠子一转,她放下手里白胖胖的泥娃娃,上去打开了箱子。 “好多……” 谢馥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 簇新的簪花银粉盒旁边摆着绸粉扑,琉璃瓶里盛着蔷薇 ,彩画漆圆盒内装着芳香四溢的口脂,画眉的麝香小龙团,与其他的柳叶形画眉墨,一起放在紫檀小盒里…… 最里面是一只錾着花蔓纹的金质穿心盒,拿起来沉甸甸的,也不知里头盛的是香茶还是它物? 抬起头来,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白里透红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脑海里回响着刚刚秋月对谢蓉说的话。 “女儿家的美,三分天定,七分妆定。大姑娘用这 儿可好看了。” 谢蓉好看么? 镜子里的谢馥就是个小黄 丫头,她不得不承认,比起已经十三的谢蓉,自己的确差了点。 “理罢笙簧,对菱花淡淡妆……七分妆?” 伸出手,谢馥拿起了圆盒,旋开来看,里面一层腻腻的红脂,表面泛着平滑的油光,想来没人用过。 刚才在窗外看见谢蓉把东西往脸上抹,这东西也是了? 她一 手指戳出来,眼见就要沾着里面红红的膏体了。 “不行不行,我怎么能跟大姐一样?” 谢馥鼓着腮帮子想了想,又摇摇头,缩回手来,将圆盒放下。 再说了,要被娘发现怎么办? 可是…… 谢馥回头一看,娘不在。 屋子里静静的,就她一个人。 刚才开了圆盒,空气里隐隐浮着一股清甜的香味,让谢馥想起桃子,想起开在院墙上的香花,想起姹紫嫣红…… 心里像是踹了只 挠一样,谢馥摸了摸自己心口, “就试试,娘从来不上妆,也不会发现。就一次。” 她可指天发誓,自己无比诚心。 手再伸出去,一把将圆盒抓在了手里。 重新打开。 空气里浮着的香息一下重了些,甜了些。 谢馥的手也带着婴儿肥,手指头戳出去,终于点在了口脂上,凉凉的。 抬起手指来,她对着菱花镜,朝自己脸颊上轻轻抹了一道。 漂亮的樱桃 点在雪白的脸颊上,像是雪地里染开了一点点的 丽,明空里拉出了一条朝霞。 谢馥拿着圆盒,站在原地,忽然一动不动。 不是因为“胭脂”好看,而是因为菱花镜里,出现了一个清瘦端庄的影子。 不知何时,谢夫人高氏站在了她背后。 外披一件紫貂寒裘,里头是沉香 大袖圆领袄,下配同 十幅刻丝裙,约莫是才从国丈爷府上回来。脸上粉黛不施,一片素雅,是个很灵秀的女人。 只是毕竟也快过三十,眼角有了浅浅的纹路,略略一低眸的时候,让人疑心她的温柔平和,都要化作一汪水,从眼底漫出来。 谢馥瞥见那影子的一刹,手便一抖。 “当。” 圆盒一下掉在镜台上,漂亮的樱桃红撒了一台面。 她一下转过身去,期期艾艾。 “娘,我、我……” 高氏只瞧瞧那开了的梳妆箱,又看看 撒了的口脂,再瞅瞅谢馥脸上那一道还没来得及擦去的红痕,脸 渐渐沉了下去。 她定定看着谢馥雪白脸颊上,那一道口脂留下的红痕,身子忽然颤抖起来,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狠,一把将谢馥拽过来。 “这里头的东西有毒,早不许你碰,你这是要干什么?!” 谢馥出生到现在,少有见高氏这般疾言厉 的时候,一时竟然吓得忘了哭,只怔怔看着母亲。 兴许是她的眼神太仓皇,高氏也一下反应过来,渐渐松了拽着她小袄的手。 “娘,你怎么了?” 高氏脸 太苍白,打回来就带着一点恍惚游离。 谢馥担心地望着她。 高氏眼底的泪忽然就止不住,啪嗒啪嗒落下来。 她抖出了锦帕,一点一点将谢馥脸上的口脂擦去,直擦得谢馥脸颊生疼,再见不到一点痕迹为止。 她摸着谢馥顺滑的额发,哽咽起来。 “男人的铁甲女人的妆,上得去,卸不掉。胭脂有毒,粉黛穿肠。” 谢馥缩在她怀里,忽然打了个冷战。 高氏的泪落在她生疼的脸颊上,烫得厉害。 “上了妆,它就会烙在你脸上。馥儿,听娘的话,这辈子也不要碰它们。” 谢馥手足无措,声音也里带着哭腔:“娘,你别哭了,馥儿听你的……” 高氏眨着眼,笑出来也是带着泪。 “娘不哭,娘只是离开京城太久,想你外公了。” “那等过年,馥儿陪娘亲去看看外祖父,娘亲别哭,馥儿什么都听你的……” 高氏拥着她许久,仿佛 干了眼底的泪,才摸了摸她的头,扬起苍白的笑。 “好,好馥儿。过年咱们就去见你外公去。娘才回来,现在累了,想睡会儿,馥儿先自己出去玩好不好?” “哦。” 谢馥懵懂地点着头,看了高氏一会儿,才转身出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去,高氏还看着她,对她笑。 这个时候的高氏,眼圈红红的,虽有泪痕,可却已经恢复了往 温柔模样。 谢馥放心了一些,“娘,那你先睡,我一会儿回来叫你用晚饭。” 高氏点点头,站在临泉斋里面,光线昏昏,脸上的表情也模糊不清。 谢馥依稀觉得,应该是在笑吧? 她娘总是在笑的。 一路从临泉斋出来,谢馥脸颊还火辣辣地疼着,她在台阶前面站住脚,抬手摸摸脸颊。 丽的樱桃红虽被擦去了,可还有淡淡的味道,像是雪夜梅间的一段暗香。 真的有毒吗? 那为什么自己还没被毒死? 谢馥不由得回头看去。 回廊上看不见临泉斋的情况,廊下挂着鹦鹉架,上头蹲着那只蠢蠢的英俊。 英俊咂咂嘴,傻傻地喊了两声。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英俊乖……不对,我的泥娃娃?” 被鹦鹉这一叫唤,谢馥忽然发现自己的泥娃娃还放在娘亲的镜台上,忘了拿回来。 谢馥转身朝着她娘的屋子里跑去。 方才虚掩着的门,这一次紧紧闭上了。谢馥走到门口,疑惑地推了一把。 门死死地,没开。 “娘?” 刚刚还开着的呀。 那一瞬间,一种奇异的恐慌涌了上来。 谢馥又唤了一声:“娘!” 没有人答应。 谢馥扒着门,慌得手脚冰凉,只瞅着两扇门中间一条稍显宽大的门 ,努力朝里面看去。 “娘,门怎么锁上了?娘!” 门 里的世界狭窄下来,也安静下来。 摆设照样是那些摆设,不同的是,高氏没有站着,而是坐在了镜台前,手里捏着名贵的麝香小龙团,一点一点画眉。 细细的两弯远山眉,慢慢便勾勒了出来。 模糊的菱花镜隐约照着高氏的脸。 谢馥记得,她娘才说了,胭脂有毒,粉黛穿肠,为什么现在…… “娘!”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