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赚得多又怎样?还不是不孝顺,这女人啊,一出门心就野了,又没有孙子,赚得再多,裁得再多的新衣,将来都成了别人家的嫁妆……” 这番话,一下扎进了婆婆心里的痛脚,她最不媳妇的一点,就是生不出儿子来。 这些年一天到晚在外忙碌做工,一到晚上就喊累,夫妇两个情平平,儿子又是个窝囊的,越发生不出儿子。 就算能生,柳梦娘又怕家里养不起,婆婆要卖掉孙女,就索不生了。 婆婆为孙子发愁,一想到现在媳妇赚这么多钱,将来全成了别人家的嫁妆,她心里就跟小刀割一样疼。 趁着媳妇出门上工,婆婆找到儿子,强硬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不孝子,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没个儿子传宗接代,将来可怎么办?” 他叹口气道:“梦娘不肯,这种事,我也没法子啊。” “蠢材,女子七出之罪,无子就是大罪!” 儿子一惊:“您要我休掉梦娘?不行啊,她走了,我们家那点田本不够吃的。” 婆婆揪着他的耳朵,恨铁不成钢:“谁让你休她了?娘是叫你纳妾!” “啊?纳妾?我们家这么穷,怎么纳妾?而且梦娘肯定不会答应的。” 婆婆脸不高兴:“以前是穷,现在可不是,你没看她一匹一匹往家里买布?我看着,她在外面一定赚了不少,肯定偷偷藏着,不叫你我知道。” “她身为大妇,自己生不出儿子,就是大罪,怎么敢阻止你纳妾?她若是个三从四德的好女子,应当主动替你纳妾生子,传宗接代才对。” “再怎么说,咱们家也是有田产的。凭什么不能纳妾?” 婆婆心里还打着小算盘,多娶个妾室,将来有了孙子,那两个孙女就赶紧嫁出去,或者卖给大户做童养媳,说不定还能赚一笔聘礼,给孙子将来娶媳妇用。 家里多一个女子,想来柳梦娘也不敢再对她不恭不敬,否则,随时让儿子休了她,一个被休戚的弃妇,以后谁会要她! 儿子也有些意动,支支吾吾道:“可是,总不好问梦娘要钱娶妾吧?依她的子,肯定不会给,还会大闹一场。” 婆婆冷哼一声:“不必管她,我们这就去找蛟龙会,听说会首是个大善人,为人最是乐善好施,穷人找上门也会帮忙的。” “咱们去找蛟龙会借一笔钱,我和牙人说好,找个听话温柔的女子给你,花轿直接抬进咱家,到时候生米做成饭,梦娘闹又怎样?让街坊邻居看笑话。” 儿子一愣:“借钱?我们拿什么还?梦娘肯定不愿意的……” “说你蠢你还真蠢!需要她同意吗?”婆婆又骂了一声,“你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媳妇娶进门就是你的东西,咱可以把她抵押了,到时候她敢不把外面赚得钱拿出来,就把她卖掉!” 儿子有些犹豫:“啊?抵押梦娘?这……不好吧。” 婆婆越发生气:“那就抵押那两个没用的孙女,反正以后也是要嫁人的,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才是正经事!” 说罢,她二话不说,直接拉着儿子就进城找蛟龙会,趁着媳妇不在,赶紧把事情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 天望耧,是惠宁城最大的一间酒楼,足足有四层楼高,装潢雅致,品味十足。 顶楼眺望江入海,海天一极为壮观,是文人客诗作对,读书人时常举办文会的地方。 听闻天望楼背后的东家极有背景,就连惠宁城当地势力最大的地头蛇蛟龙会,也从不在这里生事。 天望楼三楼的雅间,一群衣着鲜亮的士绅正围坐在桌前,谈笑议论。 王氏丝绸作坊的老板王常也在其中,但他并没有位置可以坐,只站在王家家主的身侧,低头哈,一边布菜一边赔笑。 “不瞒诸位,自从惠宁城来了那个姓喻的,开了惠民丝绸坊以后,咱们几家的子只怕不好过了。”一个面白长须的中年男子抚须摇头道。 这些宁州的豪绅望族,往往名下产业众多,但最赚钱的,还是丝绸产业。 “我们家的丝绸作坊,这些天一直有女工说不干就不干了,然后往惠民跑!”提起这件事,王常就一阵头疼。 “听说有些作坊,已经跑了大半,连开工都没法开了。那个惠民的东家,也不知道什么来头,一直都在扩大规模,招女工。” “我听人说,他们家甚至连夜里,都还有织机上工的声音。” “什么?”这话令众人都是一惊,“夜里黑灯瞎火,怎么上工?若是光线不好,织错了布,一匹布都毁了。” “我倒是听说,他们家的织机,跟别人家的都不一样,同一台织机,能纺出更多丝和布来,而且需要的织工更少。” “就因为这个,他们才能把价格得如此之低廉,叫别人没活路啊!” 这话一出,众人面逐渐凝重起来,王家家主沉着脸:“若是此人手里当真掌握着更好的织机,那我们就不能坐以待毙了!” “咱们在宁州,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做这么多年丝绸产业,若是叫一个外来户把咱们打得抬不起头来,说出去,不笑掉人家大牙?” “王家主说的是,若是再不给惠民几分颜看看,岂不是凭白叫人以为我们好欺负呢!” 吱嘎一声,雅间的门被推开,一个四十岁左右壮硕男子迈入屋中,他面带笑容,眉骨处有一道淡淡的刀疤,将左边眉劈成了两半。 “原来是蛟龙会会首孟苌先生来了!快请上座。” 王常笑道:“孟会首一来,总算有人替咱们主持公道了。” 孟苌哈哈一笑,朝座士绅们拱手:“不过一届江湖草莽,当不得诸位谬赞。” 众人寒暄一番,很快再次进入正题。 “这个姓喻的富商,在下已经派人打探过底细,这人没探出什么,只知道从京州来的,家中殷实,他身边主事那个叫花渐遇的商人,倒是一副宁州口音,据说走过海商,不过家道中落了。” 王常有些失望:“以孟会首的本事,还探不出来路吗?” 孟苌身量高大,十分魁梧,面容严肃刚毅,往那一座就有种金戈铁马的霸气,他扫了王常一眼,后者顿时有种头皮发麻的不适。 “在下虽然在惠宁城颇有一番经营,可是出了宁州,对外州的事,也是鞭长莫及。” “更何况这些年京州十分混,此前还有燕然南下,不少幽州和京州的大户人家往东,往南逃难,也是寻常,惠宁城商人众多,来了一个有钱富商,不是什么稀奇事。” 王家家主道:“我们没有责怪孟会首的意思,只是想请孟会首拿个主意,若是能由您出面牵头,让那个姓喻的划下道来,大家相安无事,那是最好。” “若是他不识抬举,咱们就一起给他吃点教训,也好叫那姓喻的知晓,这惠宁城,究竟是谁说了算!” 见孟苌只喝不说话,王家家主等人相互使了个眼,笑道:“咱们也不叫孟会首凭白出力气,我们已经收到可靠消息,那个姓喻的手里有一种新式的织机。” “这种织机比我们手里的,效率起码要高好几倍,只要孟会首肯出面,咱们别的不要,只要姓喻的把织机卖给咱们,这其中的好处有多大,自不用我说。” “好处大家一起分润,才是正理,总不能叫惠民吃独食,连口汤都不给咱们喝吧?” 听到这里,孟苌终于笑了,他伸出一只手,竖起三个指头:“我们蛟龙会要的也不多,只要三成利。” 几家大户家主脸皮顿时搐了一下,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一开口就是狮子大开口。 既不用出钱筹办作坊,又不用招工支付工钱,光凭收保护费,就要拿走三成利润。 怎么不去抢! 但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呢?在惠宁城一天,就得看蛟龙会的脸行事,否则他们的作坊本开不下去。 这个蛟龙会,本就没人敢管,听说就连惠宁城的知府,都是蛟龙会的座上宾。 自古官匪是一家,诚不欺我! 这时,孟苌的手下匆匆进来,在他身边耳语几句。 孟苌眼前一亮,笑道:“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那个姓喻的手里一个最得力的女工,叫柳梦娘的,现在恰好有把柄落在我们蛟龙会手里。” 王常一愣,这名字好像有点,那不是之前他们王家缫丝作坊闹事,然后被赶走的一个女工吗? 他眼珠一转,心中暗笑,这下可一箭双雕,有好戏看了。 ※※※ 此时此刻,就在天望楼四楼的一间雅间里,孔雀绣金落地屏风后,一个男子倚在桌榻前,正在翻阅书信。 他面上戴着一张纹有暗纹的银质面具,墨发如瀑披散于肩头,几缕从鬓角处垂落在前。 临窗有江风拂面,发丝与脑后暗红的发带一并飘扬在微风之中,被烛光映照出几分恣意风的意味。 他身上没有穿着做官时扣得一丝不苟的儒衫,而是随意披了一件玄黑秀有暗红花纹的长袍,襟口敞开,隐约出两段深邃的锁骨。 “公子。”长海利落半跪在一侧,“下面人来报,蛟龙会的会首,还有一群惠宁城的大户士绅,都在楼下雅间,似乎在商量对付那位的事。” 长海没有提名字,但能在喻行舟面前被称呼“那位”的,自然只有一个人。 “听那个孟苌的语气,似乎要先对一个女工下手。” 喻行舟支着脸颊的手指点了点额角,勾轻轻一笑:“派人跟着,不要打草惊蛇。且看那位要做什么。” 他将整理好的一叠书信封口给对方,叮嘱道:“从京州的渠道送。” 长海问:“那位已经在惠宁城呆了不少时,公子何不直接去找他?” 喻行舟手指动了动,目光难得有些犹豫,又似在忍耐:“不,眼下他在明,敌在暗,大鱼还没有出来,我们必须多藏一手,才能确保周全。” 长海收下信点点头:“属下明白。” 喻行舟转头望向窗外缥缈的江景,隔着面具的目光不知飘向哪里。 要不……偷偷看上一眼也好? ※※※ 前,柳梦娘下工回家,发现门口竟然洒了好些碎屑红纸,从街坊邻居恭喜的话语中,她才知道,原来婆婆和丈夫背着她,竟然从牙人那买了一房小妾! 这下可把柳梦娘气了个倒仰,当即大闹一场,就回了惠民丝绸坊,宁可自己睡在缫丝间里的条凳上,也不肯回家受气。 前几天,婆婆也懒得管她,但好几天柳梦娘都没有回来,更别说像以往那样带回工钱和一些荤腥改善伙食。 婆婆拉不下脸,只要叫丈夫带着女儿去找人。 柳梦娘心里本有气,可看着两个女儿想念母亲的脸蛋,心又软了,只好咬咬牙,暂且忍耐下去,想着将来存够了女儿的嫁妆再说。 不就是为了个儿子吗,让那小妾去生好了,看她柳梦娘替不替她养儿子! 这天下午,柳梦娘特地去菜市场买了一些红枣莲子和糯米,再过几天就是腊八,到时候煮一大锅腊八粥,全家一起尝尝鲜。 没想到,刚到家门口,陡然听见小女儿和婆婆的哭闹声。 柳梦娘大惊失,立刻跑进家门,却见三五个壮汉堵在她家中。 其中一人抓着她的丈夫,把人打得鼻青脸肿,婆婆扑上去抱住那人大腿,反而被一脚踹开,摔破了额角,这会正捂着脸大哭。 两个小女儿正缩在角落里,一见到亲娘回来,立刻往她怀里扑去,小脸吓得通红:“娘,我们好怕!这些人一进门就打人!” “乖,茵茵不哭。”柳梦娘把女儿藏在身后,竖起眉头,“你们做什么的?擅闯民宅,我们可以去官府告你们!” 几个汉子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他们拿出一张高利贷的抵押契约,上面一个鲜红的拇指印格外刺眼:“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官府也管不着!” “你丈夫欠了我们一百两银子,你要么还债,要么就跟我们走!” 丈夫捂着脸大声道:“哪有一百两!明明只借了二十两纳妾而已!” “利滚利,可不就是一百两了吗?”xtJ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