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之 ,京城百官朝贺,京外官员、各地镇守于府衙三拜即可。不可进献方物奇宝,不得借大典扰民敛财。敢违命者,严惩不贷!” “陛下圣明!” 大婚之事告一段落,殿中寂静片刻,文官队列中忽行出一人,身穿青 鸂鶒补服,手持朝笏, 配朝参牙牌。 “陛下,臣有奏!” 该人面容刚正,长眉入鬓,三缕长髯垂 ,鼻直口阔,声如洪钟,正是刑科都给事中邹文盛。 看到言官出列,朱厚照下意识皱眉。 奈何人已经站出来,不能无缘无故撵回去,只能 下骤起的烦躁,冷声道:“卿有何事禀奏?” 如果是挑自己 病……朱厚照握紧拳头,磨了磨后槽牙,为 后耳 清净,不理他就是。 吃过几回教训,朱厚照已然明白,和言官争论,无异于自找麻烦,自找罪受。 不理他,冷着他,等他说完,蒙混过去便是。 混不过去便拖着。拖上十天半个月,新事 着旧事,一件叠着一件,战斗热情必会冷却不少。 做好心理准备,朱厚照严阵以待。 未料想,邹给谏不是给天子挑 病,而是要弹劾同为言官,任职都察院的巡按御史刘玉! “御史者,服獬豸,监察百官,当立身持正,铁骨刚直,不欺地下,为强项骨鲠。” 邹文盛平举朝笏,声音在殿中回响。 “刘玉表忠实 ,貌清实浊。巡按北直隶期间,大肆收受贿赂,排除异己。凡与之不睦,定谣诼诬谤,锻炼罗织。陨雹飞霜者不知凡几。” 说到这里,邹文盛陡然提高声音。 “其诽谤同僚,萋菲贝锦,构陷真定府通判两人,保定府治中一人,皆下狱问罪。妄造罪名,致真定府儒学教授、训导蒙冤。” “两人蒙不白之冤归乡,清名不存。百姓不明真相,谓其贪渎法,蜚语恶言,谗口嗷嗷。” “本为清正之人,竟遭此冤屈,郁愤之下,钱训导成诗于墙,悬颈梁上!其子为父伸冤,被刘玉得悉,遣家人中途拦截,险断其双腿!” “幸得遇医士路过,方保住一条 命。” 邹文盛说话时,文武两班俱保持沉默,奉天殿中落针可闻。 “其诬陷同僚,诽谤良善,恶行难恕。乞严惩其罪,以匡正气,以正朝纲!” 尾音落下,邹文盛跪地叩首。 刘玉面 苍白,气得浑身发抖。 为官十数载,能得今 地位,斗争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巡按北直隶期间,弹劾真定、保定两府官员, 儒学教授训导还乡,确有其事。然究其 本,实是对方立身不正,被他抓住把柄。 那名训导之子,告状不假,本意却非为父亲伸冤,实是为敲诈钱财。令家人驱其出门,施以薄惩,又有何不对? 事情已过去多年,先皇都没有追究,新帝登基之初,又被翻了出来,字字句句,似 置人于死地。 背后定有玄机! 想起 前好友所言,刘玉 灵灵打了个寒颤。 莫非,问题真出在弹劾选婚太监一事之上? “仲玘 格耿介,一身浩然正气。然行事过于鲁莽,不加以防范,恐引来祸患。” 留下颇具深意的一句话,好友再未登门。昨 更遣人送来书信,取消儿女亲事。 刘玉捧着书信,枯坐良久。 这哪里是取消儿女亲事,分明是与他割袍绝义! 当下,立在殿中,耳中刺入邹文盛锋利如刀的言辞,刘玉僵硬如石,面 惨白如纸。 前后左右皆为同僚,仍如茕茕孤立,朔风从四面袭来,寒意自脊背攀升。 他明白,纵然能驳斥邹文盛的弹劾,也无法轻易摆 罪名。邹文盛不过是马前卒,在他之后,定有更大的陷坑在等着自己。 要么承认罪名,望天子仁慈,网开一面,许他 罚银黜官致仕。 要么强辩解到底,等着他的,很可能是死路一条。 刘玉狠狠咬牙,握紧朝笏,重又放开。 深 一口气,稳定下心神,在天子开口之前,迈步走出队列,摘下朝冠,跪倒在地。 “陛下,臣认罪。” 这一举动,既在意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聪明人都晓得,刘玉弹劾选婚太监,引得太子大动肝火,要彻查各地镇抚府衙,已是犯了众怒。 无论地方朝中,牵涉者为自保,定当手段尽出。 多方施力,刘玉必不会有好下场。 内 之中,几位北直隶选送的美人,也会对此事耿耿于怀。纵然不能干涉朝中,在天子耳边吹几声枕头风,撒撒娇,也够刘玉喝上一壶。 只不过,要将刘玉拿下,不能从选婚太监之事入手。 本就不 天子详查,还拿出来说事,不是自找麻烦?将刘玉早年的“罪状”翻出来,从 本上否定他的人品,才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一个品德败坏,为私利构陷同僚,草菅人命的官员,说出的话如何能信? 同理,被他参倒的官,弹劾的案件,也当慎之又慎,重新估量。 如此一来,北直隶选婚太监不法之事,当可高举轻放。牵涉的地方官员,多可从容 身。 真有倒霉透顶,无法洗刷罪名的,只能怨贪心太过,手太黑。不想掉脑袋,只能 出积年所得,或 放南疆,或充军北地,任选一样。 刘玉认罪之后,一言不发,伏地不起。 邹文盛准备好的话,一大半 回肚子里。 朝堂上再度陷入寂静。 朱厚照半天没出声,手指擦过龙椅,表情很是复杂。 站在文官队列中,杨瓒倒 一口凉气,对朝堂争斗的严酷,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 不过是轻飘飘几句话,刘玉便无法招架,打落牙齿和血 ,主动摘下乌纱,伏地认罪。 换成自己,能否扛过这一局? 衡量几回,杨瓒不得不承认,以他目前的手段经验,未必能顺利 身。九成以上的可能,要同刘玉一般,不做争辩,光 认罪。 未出正月,天子又要大婚。这个时候,刘玉罪名再大,也不会人头落地。顶多 放充军,蹲几年大牢。出来之后,归乡种田, 心教导子孙,未必没有咸鱼翻身,十年报仇的机会。 如果是自己,面对窘境,是否能有这般机变,如此恒心? 沉 片刻,杨瓒实在拿不准,只得暗自摇头。 为今后的职业生涯,他还有得学。 天子不出声,群臣不能陪着一起沉默,否则戏还怎么唱? 继邹文盛之后,又有两名给事中,一名御史,两名郎中出列,就刘玉的“罪行”展开讨论。 “人证物证俱在,且已伏地认罪,理当严惩!” “其罪当斩!” “月底将逢大典,妄造血光,委实不祥。” “其行可恶,然罪不至死。依律当 放千里,子孙三代不许科举。” 你一言我一语,几人貌似争辩,实则将罪名牢牢定下。纵是刘玉反口喊冤,也再不能翻身。 杨瓒静静观望,心下明白, 放充军都不算什么,子孙三代不许科举,才真是断绝刘玉前路。 三代之后,纵然能出英才,在朝中的亲友故旧多已散去,各种关系网也将不复存在。 更何况,将刘玉撵出朝堂者,不是一两个人。这么多力量集合在一起,别说三代,就是五代,乃至十代,刘家的子孙都会被拒在朝堂之外。 手段不可谓不毒辣,偏又符合律条,无从反驳。 表面上看,提出此议之人,是站在为刘玉“减轻刑罚”的立场。 毕竟,刘御史诬陷同僚, 死人命,纵家人行凶,都是“罪证属实”。大明律可没有犯罪追诉时效一说。 无论过了多少年,被查出来,刘御史没得跑。 “刘玉罪证确凿,本应重责,惩一儆百。” 朱厚照高坐龙椅,声音低沉。 百官垂首听旨,纵是内阁三位相公,也看不清天子此刻的表情。 “然焦卿家及赵卿家所言有理,未出正月,将临大典,此时染上血光,实为不吉。” 话到这里,朱厚照忽然停下。 群臣屏息以待,刘御史跪在地上,恍如成了一尊雕像。 “先皇以仁治国,纵如万氏 羽,首恶之外,亦究问罪行轻重,非必要少取人命。” “朕承宗庙,抚育万民,自当奉先皇之仁义,以德行彰天下。” “刘玉。” 朱厚照加重声音,刘玉额头触地。 “罪臣在。” “尔既已认罪,当摘去乌纱,除去官服。” “是。” “当此吉 ,朕不取尔 命。罢黜官职, 罚银后自可归乡。” 刘玉似不敢置信,顾不得规矩,倏然抬起头,仰望丹陛之上,眼角泛红,滚下两行热泪。 “罪人领旨谢恩!” 本以为前路断绝,将坠入无底深渊。未料想,天子竟网开一面,亲手递给他一条长藤。 刘玉所能做的,唯有牢牢抓住。XTjIdIaN.COM |